2 ☆、Section 燃燒的紫藤

“那是我第三次到他家去。”

坐在我對面的男人有一張幹淨略顯疲憊的臉,眼神雖然溫和,卻也有着都市人應有的淡漠疏離。

陳先生,十八歲進入保險業至今已十個年頭,某知名保險公司的中層管理人員。

他的文筆蒼涼細膩,沒有大起大落的感情,幾乎所有的文章都透露出一種涓涓細流般的嘆息與無奈,仿若午夜夢回的輾轉難眠。

我慵懶斜靠在質地良好的小牛皮沙發上,側耳傾聽咖啡廳中如煙似霧的音樂,那是德彪西的月光,手指無意識撫弄咖啡杯沿,我有些漫不經心,面前功成名就西裝革履的男人讓我嗅到久不沾身的銅臭味。

陳先生沒太在意我的态度,而是專注盯着自己面前的咖啡杯,臉上浮現回憶的表情。

他接着說。

“那是個仲春的下午,陽光溫和,風,輕而柔,涉足保險業的我才剛兩年,年輕,資歷淺,卻也為這份收入還算可觀的工作拼命着。那天是要去見一個大客戶,是我工作兩年來拉到的第一個大客戶,所以格外用心賣力。

客戶是一對年輕的富豪,淨資産将近三十個億,當然這些錢都捏在女方手裏,男方是個入贅的中産階級。此份保單是男方自己出錢為妻子投保。據說兩人感情篤深,然身家過大且招搖,結婚不到半年就發生多起意外威脅到年輕妻子的性命,于是丈夫不惜下血本為妻子買個平安。

是沒有公車到富豪的別墅的,我心疼的士費,于是早早出發,到站臺下車後慢慢步行前往。

山道長得仿佛沒有盡頭,幸在天氣實在好,不冷也不熱,我用了一個半小時走到富豪之家。

我不知道那是他家的後花園,只是大門旁的門牌號顯示,于是墊腳四下張望,希望可以找到應門的人。

花園裏有一架開得很繁盛的紫藤花架,淺紫色的花朵兒一串一串倒吊着,如漂亮的水晶石鑲嵌在深紅淺綠萬紫千紅中。

他就坐在花架下小憩,白色桌椅将他斜歪的身影襯得有些淡,如清淺的愁漣漪般泛在水面上,輕巧的蝴蝶有一下沒一下的在他低垂的腦袋邊輕揚,甚至停在他鼻尖上稍作休息。

不知為什麽,那時我竟笑出聲。

然後他自淺睡中醒來,皺眉扭頭看我,嚴肅得令人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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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那才是他真正的面孔,保單細項是早已與律師及他的夫人談好的,今天來只是純粹完成最後的一項工作,簽單。

他自然認得我,站起來擱下手上的書緩步走到大門口,看我半晌才說,真狼狽。

我不好意思撓撓頭,說,林先生我是來簽單的,不知道尊夫人和律師是不是已經到了?

這麽大筆保費,簽字當然是要律師和受保人都在場的。

他擡腕看表,說,下午茶都過了,進來吧,可能還有剩點小點心。

進門後到大廳果然是一幹人等早等得不耐煩,我更加局促,掏出合同時竟然不小心掉落在地。

旁邊坐在沙發上的幾位臉色都極為難看。

在我慌張蹲下撿拾那貴重無比價值幾十個億的合同時,頭頂傳來一聲輕笑,于是擡頭,看見他嘴角一閃而過的笑意。

于是緊張的心情就莫名放松了。

只是簡單的簽字蓋章和确認。

末了他留我與諸位共進晚餐,算作大家忙一場的慰勞。

我雖心懷忐忑,還是留了下來。

席間他都只和律師及夫人談笑風生,時不時讓傭人為我添酒加菜,我無一不受寵若驚盡數吞進肚子,席散之時已有些脹了。

席散離開時他竟體貼地吩咐司機送我回家,我感激不盡對他千恩萬謝,他上前握住我的手狀似親密地低頭靠在我耳邊說,陳先生先別急着謝我,說不定過幾個月還得麻煩陳先生,到時還請陳先生像今天這般幫忙才行。說完放開我再三叮囑司機将我送到家後轉身離去。

我當時閱歷尚淺,一時間竟沒明白他話裏的意思,只定定看着他挺拔修長的身影消失在長長的紫藤花架後,風迷了眼一般,長時間收不回眼神。

那番話自他口中說出,自然是會應驗的,只是那幾個月我埋首于工作并未看到報刊雜志上滿天飛的流言,直到接到公司的索賠審查通知單,那時,我已是一個部門小小的管理者,距他仍舊十萬八千裏,只是我仍舊想努力追趕,盡管無論怎樣用盡全力也換不來一個正視的眼神。

年輕的富豪妻子死于意外,海難,風和日麗的大海上,突然之間風雲突變,妻子不知道因為什麽原因貿然駕駛快艇出海,而他正與朋友在甲板上躲避風雨。

一切都天衣無縫,坐在我對面的他無辜,背負喪妻之痛,形容慘淡。

那個風中夾帶甜膩香味的晚上耳邊的話不合時宜的被我想起來。

保單的間接受益人是他,無可辯駁,然而保險公司懷疑他妻子的死另有內情,派人裏裏外外徹徹底底檢查導致事故發生的快艇,以及事發地點,然,一無所獲。

那是當然,那樣的天氣出海,就算是神,也自身難保。

爾後,公司将調查目标轉向他的家庭,猜測是否存在自殺可能,依舊清白如洗,夫妻和睦,伉俪情深,且事發時,年輕的妻子身上已有兩個月的身孕,那麽,便與她冒大風雨駕艇出海矛盾了,一個有了身孕的女人,而且還是那麽一個以家庭為重的女人,怎麽可能在明明知道身懷六甲的情況下還駕駛快艇出海?

面對保險公司的質問,他應對自若,說是事發前兩人因為房事問題起了口角,且有證人之言。

保險公司仍未放棄,讓我繼續追查。

我是個盡職盡責的人,且職位剛升不久,當然賣力非常,不久,我查到幾乎被他抹殺的信息。

然而在猶豫着是否要将調查資料上交時,我想起那個迤逦靜谧的傍晚,紫藤花在夕陽下透明得幾乎妖豔,風安靜而柔和,他手捧書本安靜地睡着,恬淡惬意,臉上有着自如的笑容。

于是我拿着所有的調查資料去找他。

他看了不動聲色望着我,說,陳先生果然能力出衆,我沒看錯你。

他沒有松口。

我亦沒有緊逼,也許他早料到我不會步步緊逼,于是才那麽大膽地在我耳邊低語。

于是我問,為什麽?

他笑,攤開手,說,還能為什麽,當然是為錢啊!有錢就有權,有權有錢才有自由。這個道理你不明白?

即使不用殺死她你也完全有能力得到自己想要的自由吧,林先生?我責問。

他仰頭笑,而後看我,說,看了照片和這些資料你應該知道我是個不擇不扣的同性戀吧?我也不是會委屈自己的人,為什麽還會與她結婚?

她威脅你?我難以置信看他。

他繼續笑,只是有些苦澀,說,我的父親以及我自己都有自己的事業自己的心血,而她,只需要一句話就可以毀我們于旦夕間,你說除了妥協,我還能怎樣?你說有這樣一個一天到晚耳提面命随時會毀滅你所有心血結晶的共枕之人,你還能寝食安好衣枕無憂?

我看着面前的資料沉默,而他趁機抓住我放在茶幾上的手。

那一刻我幾乎跳起來,擡頭撞進他的眼睛,他篤定自信,早已算計好我定會拿了這份資料來找他,所以此刻他并不驚慌。

他緩慢暧昧地打開我的手,将一張支票放到我手掌上,說,就像我之前說的,這件事請陳先生無論如何幫忙。

我看着他的眼睛,無意識捏緊手中支票,上面的數額是我這一輩子累死累活做牛做馬也賺不來的金錢的總和。

他感受到我手裏的動作,微笑着突然握緊我的手将我拉向前,而後俯身吻上我的眼睛,低嘆,這雙眼睛,太幹淨。

然而,我和他都知道那是最初也是最後的贊美,那一刻那一天之後我的世界觀價值觀跟随他一起徹底堕落。”

我并不喜歡這樣的故事,現實,醜惡,雖然是真得不能再真的事實,錄音筆在桌上沙沙作響,面前的記事本布滿我随手的塗鴉,對面的陳先生稍停片刻,招手請服務員換了一杯咖啡,接着說。

“他離開那棟別墅前燒了後花園,也是仲春時節,我站在他身邊,看着那一架熱烈繁盛美麗妖嬈的花朵被漫天大火吞噬。

後來我放開手做事,不顧後果,心狠手辣,有他做後臺,我不需要顧慮太多。

于是職位晉升很快,然而,我畢竟身在家族企業的大公司中,并不能升到頂峰,停留在中層以上能進入董事會已是極限,掙紮數年無果後我逐漸厭倦那樣的傾軋不折手段,逐漸沉澱下來。

八年以來,他的身邊沒有再出現過其他類似于我這樣身份的人,他低調,從容,甚至有些厭世,全心全意對我。

你說,我這樣,一生是否值得?”

我無從回答,敲打着手上的黑色簽字筆,安靜看着面前這個疲憊滄桑的男人。說,“你們的感情很平淡。所以,我想你們應該很幸福。”

陳先生聞言竟然是一怔,用不明白的眼神看我。

我笑着放下簽字筆,說:“生活并不是像小說那樣愛得死去活來天昏地暗才會得到幸福,相反,平淡如流水,細水長流才是真實才是幸福。你是不是在遺憾未曾嘗過心如刀割的感覺?”

陳先生沒有回答,我繼續說,“心如刀割并不是如遭重擊一般痛一次就結束,而是嘔心瀝血的,綿延不絕,時時刻刻提醒着你折磨着你讓你生不如死。陳先生,有生之年,我希望你都不要有這樣的機會去嘗試這種滋味。”

陳先生偏頭,細細咀嚼我這番話,似乎一時間并不能明白。

手機突然響了,拿起來看,是他打來的,近來他經常打電話來查崗,尤其是在這樣的深夜。

沒有立即接起來,而是等電話停了後才發條短信說馬上動身。

陳先生猶自在琢磨,我收拾筆記本和錄音筆道了聲歉然後告辭。

這樣的人算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吧,那麽多人經歷那麽多無奈和離別都沒有得到的平淡幸福,他握在手中卻不自知。

也許,我也是這樣的人。

想到這裏不由苦笑,車開出地下停車場時與一輛豪華的賓利擦肩而過,自敞開的車窗內看到一儒雅嚴肅的中年男子,銳利強硬的短發,精明略顯冷漠的眼神。

反射性的,我想到此時仍坐在咖啡廳苦苦琢磨的陳先生,他與此人還真不怎麽相配,至少就氣質上來看,相差十萬八千裏。

這——也算是一種苦悶吧?

我漫不經心想着,把車開上馬路。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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