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Section 青岚

習慣獨處的我無論如何不能适應法國餐廳高雅的氣氛。

正餐完畢後,面前的男人為我叫了一份慕司蛋糕,兩杯咖啡。

音樂舒緩。

飯後的甜點讓我變得有些慵懶,打開錄音筆放在他面前,翻開記錄本,拿起黑色簽字筆。

采訪開始。

張毅然。

面前這位先生的筆名,是否真實姓名不得而知,很多人看他的貼子,很熱鬧,相當受歡迎的一位寫手。

起意約見他是因為一篇名為“徜徉夏日”的文。

他在文中寫:“我守着他的魂,在這裏。”

真真假假的文字,感情流露也很含蓄。

但是由于個人偏愛鐘情死守類型的文字,所以還是被打動了。

有點任性。

張毅然往咖啡杯裏加完牛奶攪拌均勻後放下勺子,擡頭看着我說:“我們沒有找到他的屍體,或許被鯊魚吞了,或許被埋在夏威夷某個海岸淺灘中,總之警察局交不出他的屍體。”

開頭有點莫名其妙,不過我點點頭,表示明白。

他繼續說:“他死在蜜月期間,結婚不到三天,到夏威夷度蜜月,遇上臺風,新婚夫婦同時失蹤,新娘的屍體随海潮漂到岸上被當地居民打撈起來。”

冗長繁瑣的開頭,我将簽字筆拿在手中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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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我是他舅舅,排行老二,他叫我二舅。我們從來沒說過愛字。”

可是他的文字總是寫得很深情,能打動很多人。

不過我唯獨鐘情“徜徉夏日”中那種淡漠的若有似無的感情,并不是多濃烈的感情,但處處見真切。

張毅然低頭喝了一口咖啡,稍稍怔忪片刻。

我面前的慕司蛋糕開始變少,甜食能補充血糖,醫生說我的血糖過低。

他繼續說:“那年夏天,我回鄉省親,因為事業有成,也算是衣錦還鄉,幾乎全村的人都到火車站迎接我。

他站在姐姐身後,怯怯的望着我。

十二三歲的大男孩,沒見過世面,很腼腆。

還記得那個夏天的蟬鳴,沒完沒了,電風扇的嗡嗡聲,他站在靠窗的地方沖我虎頭虎腦的笑,很傻。

窗外有一叢綠竹,青翠欲滴。

沙沙沙的聲音。

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只有短短三天,他始終躲在姐姐身後用目光追随着我。

後來他考上大學。

來到我所在的城市。

那時我的生意開始走下坡路。

他三天兩頭提着土特産到家裏來。

我是同性戀,三十幾歲了還沒考慮結婚。

他總跟我唠叨說外婆怎樣操心我的終身大事,怎樣憂心忡忡。

每次都被我不耐煩的趕出門。

好在在私生活上我一向檢點,不曾被他發現性向上的不正常。

平安無事的相處了三年。

我的公司終于破産,走投無路,開始酗酒,揮霍着卡上的金錢。

他常常來看我,照顧我,勸解我,每次都被我罵得狗血淋頭。”

說到這裏張毅然咧開嘴笑了一下,挺難看的。

吃在嘴巴裏的慕司蛋糕還好已經是最後一口,手裏的簽字筆變得有些沉重,明明沒有愛,沒有一個字的感情,卻沉重得有些難以背負。

張毅然往咖啡杯裏加了兩勺糖,又說:“他這個人,長得不難看,就是憨,傻,癡,也不是笨,就是腦子裏一根筋,轉不過彎。

可是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發現每次回頭只要看見他站在身後,就感覺是一道特別堅實的屏障,擋風擋雨,默默無聞。

愛,就那麽悄然萌生。”

張毅然再次停下,低頭喝咖啡,這次頭埋得很深,喝得很慢。

我放下簽字筆,攏手看窗外。

霓虹燈閃爍,都市夜景就在腳下華麗鋪展延伸,夜空被不眠的燈照得呈橙黃色。

我已經好幾年不曾見過濃黑深沉的夜。

“他大學畢業和幾個同學合夥開公司,想請我做顧問。

被我大肆嘲笑奚落。

他第一次沖我發火,打了我一拳。

當時真的很憤怒。

我是他舅舅。

他一直都很尊敬我。

然而我沒有發現的是權威早已随金錢流失。

當時我這麽極端地認為,将他趕出了家門。

他沒再來找我,我也不知道他過得怎麽樣。

卡上的錢被我揮霍殆盡之後我開始出門找工作。

落伍了,時代變化太快,兩年前的市場競争手段根本應對不了現在的市場環境。

我陷入一個個惡夢般的循環往複的失業就業之中,生活變得無着落,居無定所。

直到有一天我在公司聚餐會上碰到他。

他已經是對手公司的最大股東之一,叱詫風雲的商界大亨,一如我當年,不,比我當年更出色更年輕。

他走到我身邊,叫我,二舅————

其實那一刻我希望的是他能叫一聲我的名字。

我很疲憊,很害怕,想要有一個可以栖息的港灣。

他就站在身後向我張開手臂。

我的落魄與他的功成名就形成鮮明對比。

他叫我到他的公司工作。

我拒絕了。

因為當初那個老頭子對他們毫不留情的取笑,我拉不下顏面。

于是他與我工作的公司維持良好合作關系。

他常常到我租住的公寓看我,買很多昂貴的補品。

他說我看起來很糟糕。

我有時會留他住下,燒一兩個菜。

我已久無家的知覺,所以很珍惜與他在一起的感覺。

我們從不交談工作之外的事情,生活,家庭,我們都不說,誰也不提。

我知道他已經定了婚,好朋友的妹妹,漂亮美麗的白領麗人。

他在電話裏通知我結婚日期時我正在島上出差。

半夜趕飛機時碰上飓風,出租車被掀翻,我以為自己必死無疑。

幸好被警察救起送進醫院。

與大陸失去聯系整整三天。

帶着傷回家推開家門看見趴在沙發上的他。

什麽也沒說,他抱着我放聲大哭。

二十六七歲的男人,哭得像個孩子。”

說到這裏,張毅然竟看着我癡癡地笑起來,似乎在回憶那一刻的甜蜜。

我的記事本上竟然寫不出一個概括的詞。

餐廳裏響起清脆悅耳的鋼琴,張毅然回過神來,沖過淡淡一笑說:“或許跟你說這些你也不懂,他這個人,從來沒有軟弱過,傻傻的,也就只有我能欺負他。

結婚那天我走進休息室陪他,剛穿戴好禮服,化完妝,很帥氣,像一個準新郎,他看着我笑,苦苦的。

我不知道他是否明白那種感情,但是我是懂的。

對我來說,愛着就好。

他不需要背負太多。

出事之後很多人找他,業界也開了追悼會,我都沒參加,自己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懵懵懂懂的,等回過神來,一切都已如過往雲煙,人們已經各就各位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忙忙碌碌,只有我,他将我扔在了一條大霧彌漫的森林小路上。

過了一段時間,一個人實在支撐不下去,就移民美國定居了夏威夷。

警察至今仍在找他的屍體,我也常常沿着他出事的海岸一帶尋找,希望某天可以奇跡出現,他站在那個夏日午後的窗口,在嗡嗡的電風扇蜂鳴聲中沖我微笑。”

說完,張毅然擡頭看我,神情慘然。

我知道采訪結束了,于是收回錄音筆,想了想覺得不甘心,問:“難道你沒想過跨過那條界線嗎?”

張毅然淡淡微笑:“道德之界不是我們在維護,是世人在維護,堅守陣地的不是我們當事人,是大義凜然的衛道者們。我是他舅舅,我愛他,這已經夠驚世駭俗的了,我不要他為我背負任何指責。”

我無言以對,其實人們并不如自己所想象的那樣勇敢和大無畏。

生活已經将我們逼入絕境。

忍不住問出心裏最後一個疑問:“他愛你嗎,張毅然?”

張毅然點頭,微笑:“愛的。不過,他不懂。”

這是何等悲哀。

我頹然。

記事本雪白的紙張在面前鋪展,這一次我卻一個字無法題下。

最後我在那頁空白紙張上寫下:愛是一路行來的陪伴,即使失去,亦終究存在。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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