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昭昭一愣,知道事情敗露,低着頭縮着脖子,一副委屈可憐的模樣。

賀容予看着她,好氣又好笑。

“為什麽不肯吃藥?倘若你不舒服,苦的也是你自己。”

“苦的是藥。”昭昭頂嘴。

賀容予瞥她一眼,她只好閉上嘴,乖巧認錯:“對不起,二哥,我錯了。下次不這麽幹了。”

“再過不久,便是你笄禮。若是你病不好,如何容光煥發地參加笄禮?”賀容予也沒真的生氣。他很縱容昭昭,這是小事,可以容她任性妄為些。

“嗯。我知道了。”昭昭垂着眼,睡意已然全無。

默然了會兒,她擡起眼觑賀容予,小聲發問:“二哥近些日子很忙麽?常叔問你幾時有空,去見一見第二位姑娘……”

她說着,觀察着賀容予的反應。

賀容予神色未改,只說:“再說吧。”

昭昭哦了聲,垂下視線,又問:“二哥,你喜歡什麽樣的女子?溫柔的?賢淑的?還是潑辣些的?”

賀容予沉吟片刻,道:“聽話的。”

昭昭霎時擡頭。

聽話的……她很聽話吧?

“好了,不許再說了。快睡吧,不好好休息,病怎麽好得快?”賀容予打斷她的話題。

昭昭嗯了聲,将被子重新理了理,沒想到這動作将枕頭往外推了推,一下将那本書推了出去,露出半截。賀容予顯然瞧見了,視線落在那本書上許久,似乎有些疑惑。

見他要伸手去拿,昭昭心都提到嗓子眼,當即想護住。

但慢了一步。

賀容予已經拿起那本書,聽着書頁翻動的聲音,昭昭的頭低到胸口。

完蛋了,她心想。

也的确如此。

賀容予翻了幾頁,已經知道這是本什麽書。他合上書頁,視線落在昭昭頭頂,仿佛能把她的腦袋看出一個洞來。

“賀昭昭。”這回的語氣和上一句不同了。

上一次叫她名字,還是隐藏着縱容的,但這一句,是真切如十二月冰霜。

她就不該留下這東西……

昭昭懊惱地閉眼,咬着下唇不知道說什麽。

她可以辯解,以無數種理由,胡攪蠻纏的。都可以。但是她只是沉默不語,因為她心虛不已。

更何況,有那麽一瞬間,她有個念頭,她想讓賀容予知道,她看了這種東西。她已經長大了,不再是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孩子。

她不一樣,賀容予再把她當做一個沒長大的小孩子。

她也想讓賀容予知道……

昭昭坐起身,弓着上半身,閉着眼,睫羽發顫。

賀容予的影子被燈拉得很長,投在她身前,這種氣氛讓他的身體變得很高大,讓昭昭想起燒香拜佛的時候,虔誠跪在蒲團上,仰望着那座高大的神像。

她從前都是對神靈許願,如今……卻是想亵渎神。

一瞬間湧上來的愧疚感将她淹沒。可愧疚歸愧疚,昭昭卻沒想過後悔。

她反而更堅定。

賀容予冷着聲,算得上訓斥:“誰教你看這些……”他一頓,才繼續,“淫詞豔曲。”

昭昭将下唇咬得更緊,她不能供出仁慧。本來是該怨仁慧的,可是……她又覺得,或許應該感謝她。

她就這麽緘默不言。

九年裏,賀容予真生氣的時候不多。

賀容予看着她這副模樣,慢慢地舒出一口氣,方才的确有怒氣。一個年輕姑娘家,誰會看這些東西?但也就那一會兒。

年輕爛漫的少女,擁有不谙世事的天真,也擁有對一切的好奇心。這很尋常。他想。

倘若她一直循規蹈矩,反而不那麽可愛。

賀容予希望她永遠如此。

但是這種事終究是不好的。他可以容許有,但不能縱容她一直做。

需要給她一些教訓,讓她吃吃苦頭,記住這事。

賀容予于是板着臉,語氣仍舊冷冷:“今日時辰太晚,我便不請家法。從明日起,抄書一百遍,不抄完不許出門。”

昭昭用牙齒輕輕碾過下唇,一寸寸松開,再咬緊。

記憶中,賀容予很少和她真的生氣。賀家有家法,畢竟從前也算清正世家。到賀容予這一代,老中州王去世早,老夫人常年在佛堂,家法只能用在昭昭身上。

所謂家法,是用戒尺打手心。

但這麽些年,真能用到家法的時候,昭昭記憶中只有一次。

那是因為,她和人打架。

那時候昭昭才七歲,來這裏的第二年,還不如現在這樣穩重。和她打架的那一位,是先帝的公主,天子的姐姐。後來賀容予把她嫁去了蠻夷之地和親。

昭昭年紀小,力氣也小,沒打過,還受了不小的傷。起因是那位公主罵她,說她是野種,是賀容予帶回來給自己的童養媳。她維護賀容予的名聲,也維護自己,憤然出手。

賀容予訓斥了她,拿戒尺在她手心裏輕敲了下。昭昭本以為,他要罵她和人打架。結果賀容予說的卻是,以後打不過的時候,不要選擇打架這種方式,即便真要打架,也要挑那些看不見的地方打。

他愣了愣,又說,不必要為他争辯而去打架。

昭昭,二哥可不需要什麽好名聲。

關于賀容予的那些壞話,她從各方聽到許多,自己也親眼見過他某些決策手段。

如果她是別人,她或許會相信那些,譴責賀容予。但是她不是,她是賀容予的妹妹。她只會無條件相信賀容予,站在賀容予這邊。

有人相信公道,有人相信律法……但賀昭昭只信賀容予。

這是第二次。

賀容予說完之後,起身離開。昭昭坐在原地許久,直到燈火都冷下來,她才慢慢滅了燈,回床上躺下。

被罰抄書,也不是什麽大事。

二哥為此生氣,也不是什麽大事。

書嘛,寫完就好了。

二哥嘛,這種事,她哄哄就會好的。不會真的和她生分。

但還是沮喪。

每次她被二哥訓斥都很沮喪,但今天的沮喪之外,還摻雜了些別的東西。

她由戒尺家法,想起一些回憶。并由此再次審視,她對賀容予變質的情感。

也許……早有預兆……

之後幾天,昭昭老實待在院子裏抄書,老實吃藥。賀容予說的懲罰,三天便能結束。不是很長。

待昭昭抄好了書,興高采烈去找賀容予求和。卻在門口從常叔那兒得知,關于相親一事的最終結果。

賀容予随便從那裏面指了位姑娘,說,就她了,不挑旁人,不論她為人如何,便如此決定下來。常叔極為高興。

昭昭心跌到谷底。

她拿着自己抄好的經書,在賀容予書房前停頓許久,才擡手叩門。

“二哥。”聲音悶悶的。

賀容予道了聲進來,她進門将東西遞上,整理好情緒,擠出一個和往日一樣的笑容。

“我抄好了,二哥別生氣了,我已經知錯了。”

賀容予嗯了聲,接過東西随手放在一邊,“知錯就好。”

昭昭笑,撒嬌:“那二哥,你不生氣了吧?”

賀容予輕笑了聲,“不生了。”

昭昭低下頭,努力讓自己不露出端倪:“方才聽常叔說,二哥定下了李家姑娘?”

賀容予沒有反駁,只是沉默了一瞬,說:“左右誰都一樣。懶得浪費時間。”

昭昭哦了句,攪着自己手指說:“李姑娘似乎挺好的。那我先走啦。”

她笑着走出門,背過身,嘴角已經耷拉下來。

怎麽辦?

她想阻止這樁婚事。

二哥應該吧不會生氣吧……看他的反應,不像是上了心的。昭昭出神想着,連常叔叫她都沒聽見。

常叔一連叫了好幾遍三小姐,才見她回魂一般,“……啊,怎麽了?常叔。”

常叔正為府裏的喜事高興,嘴都快咧得合不上,雖說王爺說了,不論這人如何,就定下她了。可他作為管家,卻得仔細查問查問,最好是這人清清白白,沒任何問題。

“三小姐,老奴這裏抽不開身,有件事想請三小姐幫幫忙。王爺要娶妻,總要曉得這人的品性才好。三小姐與那位李姑娘同齡,可否約她來家中吃杯茶?趁機讓王爺與她見上一面,也好觀察她的品性。”

“……哦,好。”昭昭應下。

從賀容予回來後,她便在發呆,心裏煩悶得很。

“雲芽,備車,我去找仁慧。”

昭昭帶着那本書去找仁慧,仁慧已經從外祖家回來,前兩日便想來找昭昭,結果得知昭昭被罰。今日聽得她來,當即叫人領她進去。

在路上,遇見了仁慧的兄長,平陽王世子,鄭仁懷。

昭昭禮貌福身,打過招呼。鄭仁懷嗯了聲,問了句:“三小姐來找仁慧?”

“是。”

便結束了寒暄。

鄭仁懷身量高大,寬肩窄腰,長身玉立,相貌也是一等一的英俊,又是讀書人,自帶一種斯文氣質。和賀容予不同。

雲芽被他驚到,小聲和昭昭耳語:“小姐,這位世子瞧着真不錯。”

昭昭沒在意過這些,“是麽?我還是覺得二哥更勝一籌。”

在她眼裏,賀容予便是唯一最最好的那一位,誰也不能越過他。

雲芽掩嘴笑:“這是當然。”

二人說着話,到了仁慧的閨房。

二人幾天沒見,靜默站着對視了好一會兒,仁慧開口撒嬌:“對不住,我知道錯了。”

昭昭輕哼了聲,徑自在一旁榻上坐下,将書扔在桌上,埋怨道:“你害我被二哥罰抄書一百遍。”

仁慧撿起那書,在她對面坐下,“都是我的錯,實在對不住。”

昭昭心裏煩,沒空和她計較這些,“罷了罷了,這回便算了,若還有下回,你等着吧。”

仁慧見她臉色不佳,問怎麽了。昭昭張嘴欲言,又将話咽了回去。這事兒她不能和仁慧商量。

“還不是你,害我被二哥訓斥。”昭昭将話題帶過去。仁慧哄她,兩個人又說了些旁的話。

昭昭才不着痕跡問起:“我方才在途中見到世子了,上回你說,倘若世子要成婚,你定然接受不了。倘若世子要成婚的人,是一個你不大喜歡的人,你預備怎麽辦?”

仁慧睜大眼:“那我就一哭二鬧三上吊,反正不能同意。我不喜歡的人進了門,日後定然給我臉色看的。”

一哭二鬧三上吊……

她都不行。

昭昭暗自思忖,不能讓二哥覺得她無理取鬧,那只能讓那位李姑娘吃點虧了……

作者有話說:

搞事昭上線。

搞完事之後被發現,常叔告狀,二哥:小事,她高興就好,随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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