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那位李姑娘還未得到确切消息,常叔說,這種事還是先別說,再等等。昭昭深以為然。
她從平陽王府離開後,便去了那位李姑娘家。賀容予的妹妹,她認得。少有人不認得。
賀昭昭的到來讓她惶恐不安,先前媒婆來打聽八字時,早已經驚動她,她明白她被選中作為賀容予王妃的候選。她比上一個姑娘聰明,也更穩重,聽聞昭昭來,內心惶恐歸惶恐,照樣滴水不漏地接待。
“三小姐今日來,可是有什麽事麽?”李姑娘笑容得體,溫柔而不失禮數。
昭昭愣神瞬息,在心裏同她說了句抱歉。
“沒什麽大事,只是聽聞李姐姐在茶道上頗有造詣,我近來有想學的念頭,又怕自己笨手笨腳學不會,特意來問問李姐姐。”昭昭也笑,不動聲色。
李姑娘愣了愣,沒想到她是這個理由,才道:“無妨,不麻煩的。三小姐如此聰慧,若是有心學,定然能學得好。”說起她擅長的領域,她更自信,同昭昭分享良多。
不知不覺,小半個時辰過去。昭昭其實對茶道不敢興趣,聽得心不在焉,偏偏還要裝得認真,也是費了好大力氣。
她恍然大悟的樣子,道:“原來茶道這樣高深,今日得李姐姐啓蒙,我愈發感興趣了。李姐姐後日可有空,來我府上親自教我?”
李姑娘又是一怔,去她府上便意味着,要見到賀容予。
該來的總要來,躲也躲不掉。她點頭:“自然可以。那便後日申時二刻吧。”
昭昭點頭,笑着應下。
出了李家,她卻同常叔說,約了李姑娘未時正刻來府上,教她茶道。
常叔記着,命人着手準備招待客人。
昭昭看着常叔背影,咬着下唇輕聲嘆息。
對不住了。
到了約定這日,常叔他們早就翹首以盼,結果過了時辰,人還沒來。
天氣熱着,常叔有些不高興,“這位李姑娘,有些不守信用。”
昭昭虛僞地替人辯解:“興許是天氣太熱,路上遇上了什麽事耽擱了吧,咱們再等等。”
但她已經知道,這位李姑娘今日不會出現了。
因為早上,她已經叫雲芽去過李家,說她自己身子有些不舒服,今日恐怕學不了,同李姐姐說聲抱歉。
對那邊,她說的是自己不舒服。對這邊,她又假裝什麽都不知情。
她有那麽一瞬間唾棄了自己。
可是二哥和李小姐沒有感情基礎,她也不算拆一樁親吧。
常叔從滿懷熱情等到頗有怨言,賀容予只聽常叔說今日李姑娘要來,他刻意慢了半個時辰,結果回來時,只看見他們埋怨的表情。
常叔抱怨了幾句,但嘴上還是替那位李姑娘辯解了一句。
賀容予心裏卻松了口氣,淡淡開口:“既然如此,那便算了。”
聽見這句話的瞬間,昭昭甚至想從椅子上彈起來。她好不容易才克制住這種沖動,但掩不住眼神裏流露出的欣喜。
賀容予看向她,嘴角噙着笑:“昭昭似乎很高興?”
高興啊,她當然高興。但是……不能說……
昭昭搖頭:“哪有。”
常叔唉聲嘆氣,原本都做好的打算都化作泡影。賀容予沒太多計較,徑自去了書房。
昭昭松了口氣,也回自己的住處。
她在心裏再次向那位李姑娘道了聲抱歉。
事情原本就這麽過去,但偏偏出了點小岔子,被常叔知曉昭昭兩頭騙的事。常叔有些生氣,他看着昭昭長大,對她有感情,明白昭昭是個好姑娘。可她為什麽要這麽做呢?常叔不能理解,她為什麽要破壞賀容予的姻緣。
常叔告狀到賀容予那兒,語氣氣憤:“三小姐怎麽能這麽做呢?她是王爺一手帶大,應當對王爺感激才是,王爺若是能早日成家,也能多一個人疼愛三小姐……唉,這種騙人的事,三小姐實在是不該做……”
賀容予聽完,卻笑着說:“嗯,她是有些頑皮。”
常叔聽他這語氣,就知道他不打算計較。常叔知道賀容予對昭昭幾多縱容,可有些事能縱容,有些事應當是不能的。
“王爺,您……”常叔還欲再說,被賀容予打斷。
“常叔,事情已經過去,不要再提了。也不許聲張,平白壞了人家姑娘的名聲。下去吧。”
常叔只得嘆氣,倚老賣老的腔調碎碎念叨:“唉,這樣下去,三小姐倘若長歪了,有什麽壞心眼兒,日後做出什麽壞事兒來,那可不好吧。”
賀容予聽見了,回了一句:“她便是把天捅下來了,也有我頂着。”
常叔再無話可說了。
看着常叔嘆氣的背影,賀容予失笑。
昭昭做小騙子一事,當天夜裏他一問雲芽便知。但這沒什麽,又不是大事。他本就對姻緣不執着,正好了斷。
至于昭昭的用意,他想,大抵是害怕自己成婚後,不再向着她。
她膽子不大,害怕也是尋常事。
常叔失望了一場,心裏總有些不甘心,拉着朝北說話,說起三小姐的事。
“王爺的語氣竟還覺得三小姐這樣做有趣……?朝北,你說……”
朝北想了想,理所當然地說:“這很正常啊。”
反正他跟在王爺身邊這麽多年,王爺待三小姐一直如此。要星星也給摘,要月亮也給摘。但三小姐既不會要星星,也不會要月亮。三小姐多乖巧啊。
“常叔,你放心吧。三小姐聽話得很,做不出什麽離經叛道的事。”
常叔啞口無言,看着朝北搖頭。
那時所有人都這樣以為,三小姐偶爾任性,但做不出什麽離經叛道的事。
賀容予暫時斷了成家的念頭,去了一趟老夫人那裏。他成家是因為老夫人說,他該成家了。如今,他不想成家了,也該來交代一聲。
“兒子覺得如今還沒有合适的姑娘。”
老夫人似乎早有預料,又似乎只是對一切都不感興趣。她睜開眼,眼神平靜無波,掐着手上的佛珠。
“都不合适……”她重複賀容予的話,聲音很低,像沉沉的秋。
“我娘家有一位年紀合适的姑娘,聽說人長得挺周正的,你們可以接觸接觸。”她一頓,眼神仿佛越過賀容予,回到久遠的記憶,“你大哥在時,原要定親的……”
賀容予眸色沉了沉,低下頭。
他和賀老夫人的那點微薄母子緣分,斷在大哥離世的那天。
這麽多年了,其實大哥從來沒死。他一直活在賀老夫人和賀容予之間,成為他們之間的一個洞窟。
縱然他如何想修補,也修補不了。
從他出生的那一天起,或者說,更早一些,從那一句:這孩子命數太兇。
而賀老夫人從前不信。
她堅持把這孩子生了下來,于是厄運便開始了。
這個孩子,從一出生起,便不哭也不笑。他仿佛不像個孩子,而像個大人。他早慧,沉穩,才華橫溢,可偏偏和父母親人都不親近。
賀老夫人想起那句批語,後自後覺地惶恐。
再後來,她的丈夫死了,她寵愛的大兒子也死了。
這時候她開始後悔,她為什麽不信命呢?
賀容予沉聲打斷賀老夫人的回憶:“母親,兒子并不想成婚。不論是誰,都不想。”他着重強調了後一句。
賀老夫人沉默着,閉上眼,許久,說:“好,去吧。”
賀容予站起身來,快步離開。這座靜谧而美好的小院,在這一刻仿佛向他露出滿身的瘡痍。
夜裏昭昭來尋賀容予。
院子裏的燈沉默地亮着,下人們都被遣了出去,包括朝北。朝北在門口,記起不久前賀容予的吩咐:所有人,都出去。
他思忖着,所有人的行列,在賀容予那兒應該不包括三小姐。
三小姐就是王爺自身。既然如此,他沒有攔昭昭。
昭昭還不知道發生什麽事,她穿過寂靜的夜,慢慢地走近賀容予。
賀容予的影子在燈下落寞而寂寥,酒壺裏的酒早就空了。昭昭的影子停在他影子上,和他的影子交疊。她半蹲着,喚了聲:“二哥。”
賀容予睜開眼看她,嗯了聲。
昭昭拿住他手裏的酒壺,輕聲問:“酒好喝嗎?”
她知道二哥和母親關系不好,所以猜測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
賀容予搖頭:“不好喝。”
昭昭掰開他的手指,把自己的手放進他手心裏,替代酒壺。
“那便不喝了。”
“好。不喝。”賀容予應着。
昭昭撐起賀容予的身子,他很重,壓得她快站不起來,“回去睡覺。睡一覺就好了。”
賀容予以前也這麽哄她。
賀容予笑了聲,“你在哄我,昭昭。”
“嗯。”她不否認,為他能認出自己而高興。
他趕走了所有人。
昭昭費了好大力氣才把賀容予扶進房間裏,她放賀容予在床上,已經累得不輕。她擦去額頭的薄汗,蹲下來觀察賀容予。
他的臉在燈光下顯得愈發好看,其實賀容予的五官、輪廓都生得很鋒利,像一把殺人不見血的刀。
昭昭無聲地漾開一道笑,又撐着下巴,嘆出一聲。
燈光跳動了下,昭昭的心也跟着跳動了一下。
賀容予呼吸平穩,似乎已經睡着。
她再一次大膽起來。
自從她有了那個最最大膽的念頭,大膽的事一件接一件。
昭昭半跪在地毯上,慢慢地湊近賀容予。
賀容予的嘴唇很薄,大抵像利刃的刃。
她想碰一碰這利刃的刃。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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