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宮中, 文心閣外。

大臣們都陸陸續續散了,賀容予走在最後,劉原跟在他身後出來。賀容予忽然站定,問起昨日他生辰之事。

“是臣疏忽了。陛下如今年紀漸長, 也該過過生辰, 畢竟是萬壽節, 也能與民同樂。”

天子生辰稱萬壽節,劉原即位那年,天下尚不安定,百姓們過着民不聊生的日子。天子又如何能心安理得過萬壽節?

當時劉原年紀尚小,不懂這些彎彎繞繞, 可梁太後卻懂, 也明白何為生存之道。所謂生存之道,便是收斂鋒芒, 人在屋檐下,事事低頭。

因而梁太後說,天子年幼, 不必勞師動衆,生辰這種小事,他們娘倆關上門來自己過一過便罷了。

他們孤兒寡母的性命,都握在賀容予手上。

梁太後如此體恤萬民, 賀容予如何能不應允。自那之後,大昭已經十年再無萬壽節。

但現在,賀容予重新提起此事。

劉原恭敬地喚了聲王叔:“原兒全憑王叔定奪。”

賀容予打量着他, 輕笑了聲:“既然陛下今年生辰已過, 便從明年開始吧, 也好有時間準備。”

劉原點頭:“王叔說得是。”

賀容予又道:“昨日聽聞昭昭給陛下送了禮, 昭昭便是臣,這禮也算臣送給陛下的,陛下不介意臣借花獻佛吧?”

劉原搖頭:“自然不介意。多謝王叔,多謝小姑姑。”

“陛下不喜歡那禮物麽?怎麽不見戴出來?”

劉原這才觑到賀容予腰間的玉佩,想來也是昨日她挑的。劉原眼神微怔,擡起頭來答道:“王叔誤會了,孤自然很喜歡這禮物,正因為太過珍視,才舍不得拿出來經受風霜。”

賀容予笑道:“有些事物便是需要出來經受風霜的,倘若永遠束之高閣,那它便失去了它的意義。”

劉原微愣:“王叔說得是。”

“臣先告退了。”

賀容予走了,劉原目睹他的背影遠去。

他腦子裏還在想那句,失去了它的意義。

于賀容予而言,心意是常有的,這一件沒了,會有人送他下一件。只要那人一直在他身邊,這心意便一直存續。而于他而言,或許這是此生唯一一次。

他做不到賀容予所說的坦然。

七月的暑氣一直熱到八月,八月桂花香。

昭昭院子裏便栽了一棵桂花樹,香氣在花開的第一夜就順着窗牖爬進昭昭的夢鄉。今歲上京城的桂花開,昭昭是第一個知情人。

她猛嗅了口,伸了個懶腰。

今日東州王衛郢離京,賀容予要去送,她也去。

一眨眼,便又到了分別的時候。

東州王的部衆都已經整裝待發,在城門處相候。賀容予和衛郢在城樓上說分別前的話,昭昭也在城下遠遠等着。

她敢說自己是這世上知道賀容予最多事的人。但也有些事不知道。譬如說,賀容予和衛郢怎麽熟識,怎麽成知己。

五州郡王是世襲,除非如楊義那般不忠不義,起兵謀逆,否則便一直由某一族世襲罔替。東州是衛家當權,衛郢是衛家嫡次子,十八歲那年才乘襲王位。但他八歲時,曾随父來京,遇見了九歲的賀容予。

賀容予當時已經有才名在外,衛郢在東州也是小才子,自恃有才華,便找賀容予一較高下。結局當然是慘敗,還被賀容予冷漠地一番嘲諷。

兩個人不打不相識,因此成為朋友。一晃已經過去這麽多年。

賀容予手撐在城牆上,聽着衛郢嘆氣:“下一次相見,又不知是什麽光景了。”

賀容予比他看得開:“能相見自然會相見,不論什麽光景,若是真心朋友,都一樣。”

衛郢嗤了聲:“你怎麽這麽多年了,還是這麽欠揍呢。”

賀容予道:“不改初心。”

衛郢:“……”

他轉過頭,輕笑了聲,“保重哈,萬一哪天你混不下去了,可以來東州求我,只要給我磕三個響頭,我保準收留你。”

“日頭這麽亮,東州王怎麽已經做起夢來了?”賀容予似笑非笑。

衛郢一拂袖轉身,下了城樓,“走了。”

下來時,衛郢看見昭昭,擡頭看了眼賀容予,笑問:“縣主呢?她可考慮好了?本王馬上就要走了,她都不來送一送麽?”

昭昭掩嘴笑,解釋:“仁慧她今日有些不大舒服,所以來不了了。不過她讓我轉交王爺一件東西。”

她把東西遞上。

衛郢來了興趣,接過盒子,打開看見一面鏡子。

昭昭咳嗽了聲,摸着自己耳垂,想起仁慧的原話,不大好意思原話傳達:“仁慧說,這面鏡子很适合王爺,要王爺每日多照照……”

——讓東州王沒事兒多照照鏡子,看清楚自己是什麽樣子,日後別這麽自戀了。

她委婉地轉達。

衛郢皺着眉,拿起鏡子左右端詳一番,不知道有沒有領會她的意思。

片刻後,衛郢笑道:“本王知道了,縣主是說,本王實在生得英俊。”

昭昭:“……額,是吧?”

衛郢性子太過跳脫外放,昭昭看向他身後的賀容予,越發好奇這兩個人怎麽能成為好朋友。

衛郢收了東西,和昭昭揮手道別,“走了。”

他學着賀容予,在昭昭頭上摸了一把,忽然說:“三妹妹,日後眼睛要放亮些。”

他的話莫名其妙,昭昭蹙眉,“放亮什麽?”

衛郢已經笑着走遠了。

待東州王的儀仗出了城門,再也看不見的時候,他們也打道回府。昭昭跟在賀容予身後,問起他和衛郢相識的故事。

“那……東州王被二哥奚落了一番,怎麽還成為了好友?你們男子的友情如此奇怪麽?”

賀容予卻點頭:“是啊,很奇怪。”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就是寫滿了奇怪,人與人的情感也充滿了魔幻。譬如說,母親總是偏心另一個孩子。母愛被歌頌得如何偉大,在沒有得到的時候,令人不得不反省自己。後來,你和一個人遇見,發現大家都如此,并非是自己的問題。

于是,有了高山流水,惺惺相惜。

又譬如,賀容予和賀昭昭沒有血緣關系,卻能相依為命。

“好吧。桂花開了,二哥。”街道兩邊的桂花香味飄蕩,“可以吃桂花糕。”

昭昭笑着說。

賀容予嗯了聲:“那便去吃桂花糕。”

“好诶,清遠齋的桂花糕甜而不膩,最是好滋味。”少女清亮微甜的嗓音在這悶熱的天裏,仿佛一陣清風,令人不由多看幾眼。

待認出是中州王兄妹,又都低下頭去。

今日劉原與另一些重臣也在,送走東州王後,劉原更自是回皇宮,衆臣子們也各回各家,就此別過。其中自然包括鎮南侯。

鎮南侯還未走遠,将兄妹二人的對話聽在耳中,眸中閃過一絲笑意,命人調轉賜車頭,追上賀容予他們。

“中州王與令妹關系真好,令人羨慕。”

昭昭不喜歡這位鎮南侯。一方面,他是賀容予的死對頭,另一方面,他說話總讓人覺得不舒服,哪怕是誇獎的話。

她往賀容予身後躲,鎮南侯看見了她的小動作,笑道:“看來是本侯吓到了三小姐,本侯要向三小姐賠禮道歉。”

昭昭哽着脖子道:“不必了。”賀容予在她身側,她有什麽好怕的?

鎮南侯看出她對賀容予的倚仗,眸色不動聲色變了變,故弄玄虛地嘆了口氣。

“昨日本侯路過一處尋常巷陌,殺了一個說書人,三小姐可知為何?”他明擺着在下套,昭昭別過眼,并不回答。

她不回答,不妨礙鎮南侯自言自語地講下去:“那說書人大逆不道,竟然敢妄自非議中州王的清譽。本侯與中州王相識多年,短短不能容忍他如此行徑。更何況,別的便也罷了,那說書人竟敢編排,說中州王有不為人知的癖好,而三小姐,便是他為了滿足一己私欲而收養的。”

“三小姐以為,這人是不是該殺?”鎮南侯問的是昭昭,看的卻是賀容予。

這是他第二次在賀容予面前說起這件事,尤其當着昭昭的面。賀容予眸底閃過一抹狠色,輕嗤道:“侯爺戎馬倥偬,自然明白,俗世如此,何必将這等小事放在心上?”

鎮南侯搖頭:“這怎麽能算是小事呢?這可是中州王的清譽啊,你說是不是?”

賀容予看向趙承澤,趙承澤的話說完了,命人駕着馬車離去。

昭昭低着頭,臉色有些蒼白,手更是冰涼。

賀容予碰了碰她手背,安慰道:“你理他做什麽?他不過是故意惡心人。”

昭昭擠出一個笑。她知道趙承澤是在惡心人,可是她甚至連一句清者自清都不能說。

因為賀容予沒有清譽,只有毀名。既然如此,也談不上清者自清。

更何況,她對賀容予,也不算清白。

鎮南侯的話像一記悶錘砸在昭昭心上,她只好想,幸好,幸好她一直想的是,做賀容予的妹妹站在他身邊一輩子也不錯。

賀容予看她臉色難看,卻失笑。

昭昭聽見他的笑聲,偏頭,聽見賀容予說:“昭昭,有時候你真是比我自己還要緊張。蕭氏待我不好,你比我還委屈,鎮南侯故意惡心人,你又比我更難受。”

她明明是替他着想,昭昭莫名委屈:“二哥與我,本就是一體。不是麽?”

賀容予點頭,揉了揉她的頭頂:“嗯,是。你是女娲娘娘拿造我剩下的泥捏的。好了,二哥都說了,他不過是故意惡心人,不必放在心上。不論是趙承澤,或者是世上任何一個別人,他們說什麽,都是無關緊要的。”

昭昭吸了吸鼻子,應了聲:“好,我們不理他。”

賀容予替她擦去眼淚:“走吧,去吃桂花糕。”

哄好了昭昭,賀容予閉目養神,靠在一旁的軟枕上。趙承澤近來愈發猖狂,理由只有一個,不久後,南州王歐陽霖即将抵京。

歐陽霖近幾年愈發虎視眈眈,試探的小動作不斷,甚至上一回他本該來上京,卻借故推脫。而今他卻乖順地來了,無外乎……是因為他要有所動作。

如今是賀容予當權,歐陽霖自然矛頭直指賀容予,他鎮南侯便可以隔岸觀火。

打得一手好算盤。

他歐陽霖在等機會,自己又何嘗不是在等一個機會?

馬車漸漸靠近清遠齋,昭昭已經調整好情緒,做好了下車的準備,沒料想馬車還有一番颠簸。昭昭重心不穩,整個人砸進賀容予懷裏。

她正好坐在賀容予腿上,懵了下,趕緊要起身。結果那車又是一番颠簸,将她再次甩回賀容予懷裏。

車外傳來馬聲嘶鳴,以及城防司的聲音:“站住,你這小賊!還不速速束手就擒!”

原來是城防司的人在抓賊,那賊慌不擇路,沖撞了他們的馬車。馬受了驚,正被車夫努力安撫。

賀容予扣住她的腰,長指挑起車簾看了眼情況:“別動,免得待會兒摔着。”

作者有話說:

想解釋一下二哥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打了好多字又覺得太長了,算了,不解釋了,罵他好了(狗頭)。

只能說他本來也不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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