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同住

夜色長寂, 溫盞窩在商行舟懷裏,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她蜷在他臂彎, 眼睫壓得很低, 像一只毫無防備心的毛絨動物, 靜悄悄的,不知道在想什麽。

商行舟嘆息:“盞盞。”

他知道她現在思維混沌,手指掐着她的臉頰擦眼淚,只是哄:“都會好的, 你再睡一會兒, 行嗎?”

溫盞不說話, 埋着頭, 很久很久。

稍稍往他懷裏拱一拱。

他失笑,幫她把被子拉得更高一些。

距離天亮已經沒幾個小時, 商行舟睜着眼, 熬到天光熹微。

護士推門進來, 拔針頭。

見他醒了, 眼睛一亮, 幫他摘呼吸面罩:“你醒了?八點鐘記得叫再叫醫生過來看下, 你還有幾個檢查要做呢,現在身上有哪兒不舒服嗎?”

“有, 我哪哪兒都疼。”麻藥勁兒早過去了,商行舟的傷口集中在背部、左臂和小腿, 零零散散的,壓到哪裏都不舒服, 一直沒睡着。

他聲線沉啞, 一邊說着, 不忘伸手指指蜷在自己身邊的溫盞,低笑,“但咱倆小點聲,別把她吵醒了,成嗎?”

護士瞅一眼,笑:“行。檢查你偷偷去做。”

她推着車離開,關門聲音很輕,房間內恢複安靜。

商行舟手臂麻了,換換姿勢,沒有睡意,低頭看溫盞。

她閉着眼,呼吸平穩,膚色很白,臉小得就巴掌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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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她瘦了一點,太久沒這麽近距離地看過她了,好像喜歡一個人的時候,覺得全世界的風雨都在朝她傾斜。

商行舟嘆息,沒忍住,伸出一根指頭,輕戳了下她的臉。

軟的。

好軟。

商行舟深呼吸。

突然覺得,好像,也不是很疼。或者,疼,但還可以忍。

八點整,天光大亮。

商行舟湊近到溫盞頸窩,嗓音很低,打商量似的,叫她:“盞盞,我出去一趟,馬上就回來,你一會兒要是醒了就等等我,別亂跑,行嗎?”

溫盞迷迷糊糊,沒醒,聲音很小地哼了一聲,松開揪着他衣服領口的手。

商行舟輕笑,捏捏她的臉,想親一大口:“寶寶。”

他沒叫醫生,自己掀被子起身,右手着力,撐着站起來。

走到門口,幾步路的距離,背上,靠近左肩的地方,傳來異常的潮濕感。

商行舟:“……”

心裏浮起不祥的預感。

他懷疑某個傷口被自己的動作給撐開了,折身回去到鏡子前,衣服又幹幹淨淨的,外面看沒什麽異常。

“要不還是叫醫生過來……”

商行舟遲疑一下,看眼床,溫盞還沒醒。

修長手指落到領口,他利索地解開上衣,回頭,看鏡子。

逼近一米九的個頭,反光折射出背部結實流暢的肌肉,由于疼痛,線條繃直拉緊,左肩的繃帶果不其然,透出血痕。

商行舟眉頭微皺,拿衣服,剛想穿回去。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交談聲近在咫尺,溫俨低聲:“盞盞會不會還沒醒……”

楊珂:“那叫她回去睡吧。”

商行舟眼皮一跳:“等下!”

話音落下那一秒,病房門跟着被推開。

面對上身全.裸的商行舟,以及蜷在床上一動不動的溫盞。

拎着早餐的楊珂:“……”

她石化在原地。

然後,表情肉眼可見地,一點一點變難看。

“……不是。”商行舟先反應過來,迅速穿好衣服,将扣子扣回去,“阿姨,您聽我解釋。”

楊珂冷着臉把早餐扔在他身上,轉身就走。

溫俨趕緊跟着出去,拽她,低聲:“你幹什麽。”

商行舟眼疾手快去接紙袋,袋裝的豆漿還是被撞破了個口,流得滿袋子都是。

他手腳利索收拾好,慢了半步,怕吵醒溫盞,關了門才走出來。

剛松開門把手,就聽見他未來丈母娘,在走廊上憤怒地低吼:“他倆怎麽能躺一塊兒!他怎麽敢的!”

溫俨:“那溫盞在床邊趴一宿,你就高興了?”

楊珂:“那更不行!”

商行舟:“……”

他張張嘴,一時間有些詞窮。

走過去,低聲打招呼:“好久不見,楊阿姨。”

“我是昨天淩晨三點左右醒的,看溫盞在旁邊,就讓她上床睡了。”男生高高大大一只,低咳一聲,挺低三下四地解釋,“我倆……什麽都沒發生。”

楊珂瞪他:“你倒是敢?”

——有什麽不敢的。

商行舟在心裏偷偷想。

也就是他現在受傷了沒法亂動,擱幾年前,他跟溫盞在山莊裏,該看的該摸的早就什麽都到位了,只差最後一步而已。

溫俨安撫楊珂,轉身來拉商行舟:“行舟是嗎?你來。”

他帶他在走廊塑料椅上坐下。

側過臉,去看他:

“你認識我,我是溫盞的爸爸。我很久以前就聽盞盞說過你,後來也聽你們參謀長誇過你厲害。這次謝謝你保護盞盞,如果沒有你,我們都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她——但現在她也受傷了,剛醒沒多久,情緒不太好。她怕你有事,想看着你,如今你也醒了,你看你倆是不是還是先分開,比較好?”

楊珂繃着臉不說話,商行舟擡眼看了看她,目光落回來,正色:“伯父,謝謝您認可我,這是我該做的。”

晨光透過窗戶照進醫院走廊,病人漸漸多起來。

商行舟微微抿唇,背脊筆直:“但對于我倆要不要待一塊兒這個事情,我有個不太一樣的看法。雖然這次我和溫盞有同樣的遭遇,但這種事情對我和對她造成的沖擊力完全不一樣,她沒遇到過,可我遇到過。

所以我敢說,在這方面,我一定比大多數人都有經驗,我更能照顧到她的情緒。如果跟我在一起,她可能反而恢複得更快,您說是嗎?”

他這一番話,有理有據條理清晰,又很有禮貌。

跟楊珂口述中的形象大相徑庭,溫俨有些意外。

微默了默,他開門見山:“我記得,你跟盞盞談過,對嗎?”

“對。”

“你還想跟她複合?”

太直白了。

商行舟看着溫俨的眼睛,沒有一絲遲疑與猶豫:“對。”

楊珂站在旁邊,一聽又炸了:“做你的春秋大夢!你當初把溫盞搞成什麽樣,現在還想折騰她?你是人嗎!”

她忽然激動,引得走廊上路過的病人紛紛側目。

商行舟處在漩渦中心,茫然:“我當時也沒有……”沒有沒怎麽她吧。

“好了,楊珂。”溫俨拍拍夫人的手背,安撫,“一碼歸一碼,那個事兒下次再說。”

他說着,思索了下,又轉回來:

“現在是這樣,行舟,醫生說盞盞可以提前出院,我們想帶她回去。家裏有人做飯,她能吃得好一點兒,也有人看着她。但她的情緒狀況你清楚,如果她執意跟你在一起,我們就讓她再在醫院住一陣子。咱們問問盞盞的意思,看她想跟誰在一塊兒,行嗎?”

商行舟點頭,啞聲:“行。”

五分鐘後,醒來的溫盞縮在被子裏,特別茫然:“我不能住這兒嗎?”

溫俨解釋:“不是不能,主要是……”

溫盞輕聲打斷他:“那我想住在這裏。”

這已經算是給出答案了。

溫俨做決定:“好。那我跟你媽先回去,叫個人來照顧你們。我們白天不在,晚上來看你們,你們要是有事,給家裏人打電話。”

這些日子他之所以能在這兒,完全是運氣好,沒被部隊的緊急情況叫走。

楊珂請了太多假,這幾天也必須回去。

溫俨将家裏的、部隊的、私人的乃至溫盞叔叔的聯系方式,全都寫在便簽上貼床頭櫃,反複囑咐她:“不舒服一定立馬叫人,一分鐘都別拖,好嗎?”

溫盞乖乖點頭。

他前前後後叮囑一堆,才跟楊珂離開。

出了門,晴天,烈日驕陽,病人來來往往。

尋常的一日,社會正常運轉,太陽下,世界和平穩定。

一樓大屏幕上在放新聞,提到前幾天國外的恐怖活動,撤僑畫面一閃而過。

主持人做總結:“鮮豔的五星紅旗是我們永遠的信仰和依靠,致敬祖國,祝偉大的祖國母親永遠昌盛,永遠繁榮富強!”①

楊珂生氣,甩開溫俨的手:“你問商行舟幹什麽!這有什麽要商量的!什麽啊還要跟溫盞在一起,想什麽好事,他配嗎他!”

溫俨視線從大屏幕上收回,重新牽住她,嘆息:“解鈴還須系鈴人,溫夫人,把心放回肚子裏,盞盞的事情,她會有自己的解決方法。你讓她自己決定吧,好嗎?”

商行舟去做檢查。

肩膀上的傷口果不其然,又撕裂了。

這得再縫兩針,醫生幫他弄好,換了藥,重新纏繃帶:“你再來晚點兒呗。”

商行舟現在心情不錯,懶洋洋:“嗯?”

醫生:“再晚點兒,這塊兒血就流幹了,你再休克一次,就感受不到疼了。”

商行舟無語望天。

回到房間,溫盞也已經爬起來。

洗漱完畢,她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盯着裝早餐的紙袋看。

護士将商行舟扶進來,離開時沒忘記把門也關上,商行舟道了聲謝,一回頭看見她像只小幽靈一樣坐在那,失笑:“怎麽不吃。”

他邁動長腿走過來,受了傷,步子快不起來,溫盞起身,朝他伸手。

“不用,我能走。”商行舟握住她的手,沒讓她身上靠,只牽着她,湊過去坐下,“在等我?”

“嗯。”溫盞撓撓臉,“在數數。”

“數數?”

“數一千。”她說,“我數完好多了,你一直沒回來。”

商行舟愣住。

好一會兒,很遲緩地,心頭浮起酸澀。

好像有一只手,在無形地揉捏他的心髒。

他心裏軟得一塌糊塗,啞聲:“我食言了。一千個數沒跑回來,是我的錯,對不起。”

溫盞不說話,睜着眼睛,盯着他看。

他拆開袋子,遞筷子給她。

已經快到中午了,楊珂前腳離開,她讓人準備的午飯後腳就跟着送了過來。

菜是家裏阿姨炒的,但估計是楊珂給的食譜。

炖茄子,煮娃娃菜,雞胸肉,炒空心菜,雜糧米飯以及玉米排骨湯。

都很清淡,量與油鹽控制得苛刻又嚴格,甚至連西紅柿這類不算傳統意義上“發物”但實際偏熱的蔬菜,都沒出現。

商行舟給她盛好飯和湯,低聲問:“你除了耳朵,還傷到哪兒了?”

兩個人當時距離都近,他抱着她,傷口集中在背部,但溫盞不可能完全沒被火光碰到。

她想了下,咬筷子尖:“腰。”

“還有呢?”

“手臂,有一點,不是很疼。”

其他的都是零碎擦傷,跟他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

不幸中的萬幸在于,兩個人都是皮肉傷,沒有傷筋動骨。

商行舟點頭:“那你這幾天別碰它,也別見水,讓它自己長一長。”

溫盞悶聲:“嗯。”

她低頭吃東西,拿着勺,一點點舀。

商行舟咬了幾口排骨,遷就她,速度也跟着慢下來。想到什麽,他漫不經心:“或者,要不你衣服脫了,給我看一眼。”

溫盞頓住,擡頭看她。

兩個人目光相撞,她眼瞳很清澈,黑白分明,讓人不太好意思有別的想法。

空氣卻忽然變得粘稠。

商行舟低咳一聲,解釋:“我這不是,比你有經驗。”

溫盞不說話。

他自顧自:“你瞧咱倆都住這兒了,就別見外,醫生和護工肯定也沒法時刻盯着,咱們互相照顧點。我呢,你該看的都看了,該摸的也都摸了,至于你……你也別跟我客氣,我們都坦誠一點。”

溫盞:“……不要。”

“怎麽?”

溫盞非常警惕,有理有據:“你傷口會再崩開。”

商行舟:“……”

商行舟被噎住,一言不發低下頭,将菜裏的蔥姜蒜和長得像苦瓜的東西都挑出來,放自己碗裏。

兩個人就這麽在醫院住下。

沒幾天,商行舟蘇醒的消息,傳遍朋友圈的五湖四海。

這次撤僑鬧得不小,塗初初憂心忡忡,把事發的新聞反反複複來回看,生怕一不留神,自家戶口本上又少一個人。

一聽說他醒了,立馬叫着嚷着要來看他。

商行舟煩不勝煩,看看坐在外間安靜看書的溫盞,猜測這距離估計她聽不到,兇狠:“來個屁,非要我扇你?”

塗初初:“如果你實在不想看見我,那我叫上一茗哥和司宴哥他們一起,你到時候就只看他們,別看我。你受這麽嚴重的傷,我不去看你,多不合适啊。”

商行舟咬牙笑:“你故意的,你知道溫盞現在跟我住一塊兒,就想過來看熱鬧,是吧?”

塗初初眨眨眼,故意:“什麽?你跟盞盞住一塊兒?”

“你知道的,溫盞最怕吵了。”商行舟笑得透野勁兒,“敢來,我打斷你和紀司宴的腿。”

話筒裏靜默幾秒。

傳來一陣掀翻屋頂的怪叫。

果然不是只有塗初初一個人在聽電話,那邊擴音器外放,一圈人都在。

紀司宴樂不可支:“可以啊哥們,這就追到手了?你效率驚人啊?”

商行舟冷笑:“滾。”

紀司宴故意,大聲問:“那你孩子叫什麽,想好了沒?”

商行舟被氣笑。

病房是套間,溫盞在外面沙發上,聽到裏頭有動靜,又聽不清內容。

她放下書,困惑地走過去,剛走到門邊。

商行舟沉啞的嗓音傳過來,正經又鄭重,一字一頓,帶點兒痞氣的笑意:“你說呢?”

他說:“我和溫盞孩子的名字,我小學就想好了。你怎麽着,你第一天知道?”

作者有話說:

盞盞:……

盞盞:你是忍者豬。

①引用自:新聞原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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