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太廟呈情
“查到什麽蹤跡了麽?”“那幾支箭,連并箭上的火器,竟一點來歷都看不出。奴才們每天行動,幾乎從沒搜到半個人影。唯有某一天在和親王殿下帳外遇見過幾個黑衣人。但連手都沒交上,人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暗衛的首領單膝跪地一五一十地彙報幾天的成果,自己都深感慚愧。這支暗衛是皇上親自一個個挑選、拔擢的精英,從來只潛在暗處,只負責保護皇上的安全和執行特殊的秘密任務。以往無論是什麽任務,暗衛幾乎都是零失手;然而這一回,這幾個神秘的黑衣人竟成了他們的勁敵,幾天下來竟無一絲收獲。他原以為皇上必然要龍顏大怒罵自己“廢物”,可穆安帝卻十分冷靜,只點了點頭道,“朕知道了。你們別再查下去,收隊回來。”
首領大驚,“主子,這樣一股勢力何等可怕!倘或不利于主子,他們主人的意圖就是謀反!如果放任不管,主子的安危如何能保證?”穆安一笑,“朕的安危,你們保證不了?你們自忖與那些人交手沒有勝算?”“話不能這麽說。奴才們的本事主子最清楚,但這世上難保山外有山。奴才們不敢冒這個險!”“假如他們不利于朕,早晚找上門來。那時你們若敵不過,那麽如今自己找上他們,也一樣是送死。你說是不是?”
首領沉默了,半晌,神色堅毅地回答道,“這撥人是奴才平生頭一次遇上的不可估量的勁敵,只要他們不除,奴才便不能放心。奴才要找到他們,能剿滅是最好;倘若連奴才都不幸殒身,主子就該再去擢選比奴才強百倍的人才,再組暗衛。”
穆安搖頭,“龍珠,不必再說這話了。朕不想再查這幫人。”龍珠還欲再勸,穆安又補充了一句:“這是命令。”龍珠無奈,只得躬身應下。
待龍珠走後,穆安靜靜地坐在椅上,按住又在隐隐作痛的胸口,眼中溢出出憂郁的浮光。
是您嗎?是您對晖兒不滿嗎?
腦子裏一片混亂,耳邊突然又回響起四年前那個雷雨的深夜裏,那清晰的聲音——“不到黃泉不相見,不必相送,不必相尋。”
這麽多年我從不敢尋您,不敢打聽您一丁點下落。倘若這些人果然是您的,您可是在責晖兒?為君,為兄,為子,有失仁德?
此次塞外之行因皇上微染小恙而提前結束。但蒙番人仍是極為歡喜——皇帝因憐愛阿依王嫡長子多爾齊人品秀雅、文武出衆而特意令多爾齊小王爺随禦駕回京,皇帝要親自教養成材。蒙番王公都心知肚明此舉是何用意,當然是不勝歡欣了。
多爾齊小王的入京,使得公主和番之事被挑到了明面上。宮中太後震怒異常,急召皇帝責問此事。穆安一句話也解釋不出,只默默跪在太後座前,不時輕聲應道,“兒子有罪,求母後保重身體,勿要氣壞了身子。”
“哀家是問你有沒有罪嗎?哀家是問你為什麽非要丫頭和番!皇室的宗女也不是沒有适齡的,旁支側路的郡君縣主,随便哪個冊封成公主,蒙番還敢嫌棄不成?你用丫頭和親,哀家活着沒臉見你十三嬸,死了沒臉見先帝爺。永晖,這事兒哀家決不能同意!”
穆安俯下身,狠狠叩了幾下頭,額上很快就青紫一片。“母後,兒臣心裏也舍不下骨肉之情,不到萬不得已,兒臣怎麽會情願拿妹妹和番呢?可是先帝冷了蒙番,如今離不得蒙番。現下要讓蒙番人消除隔閡死心塌地,只有十三叔的女兒能做得到啊!兒恨不得自己有女兒,兒讓妹妹去,難道不害怕擔罵名嗎?兒也怕父皇叔王恨兒,也怕別人指戳兒的脊梁骨說兒不善待怡王後裔!可是母後,您叫兒臣是先為國還是先為家呢?”
烏氏淚流滿面,見兒子神色痛楚語氣悲涼,心裏也灰了大半。“先帝在時,總說為君難,為君難。這哀家早就知道的。晖兒,不是母後要拖你的後腿婦人見識,只是有時候真到了肎節上,人心裏過不了自己那一關。你是鐵了心要把丫頭嫁過去了?”穆安不說話,只俯身跪伏在地,那意思再明确不過。烏氏擺擺手,拭了拭眼淚,“你去吧,朝廷大事我一介婦人原是插手不得。我累了,這些時日你也不必來看我了。”
之後太後真的病了,其病來勢洶洶,甚為兇險。公主每日寸步不離地侍疾,但太後只要清醒着,一見公主就流淚不止。太後始終不肯見皇上。穆安帝日日在慈寧宮外跪候一刻,見太後仍無寬宥之意,痛極之下,竟自去太廟請罪。
皇帝告太廟是件竦天之事,合宮合朝震驚,一幹文武俱皆在太廟之外跪叩苦谏,勸皇上不可如此。但穆安充耳不聞,不設拜褥,直挺挺地生跪在列祖列宗牌位前,背影堅毅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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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廟外,各種焦慮不安的竊竊私語:“皇上都跪了幾個時辰了,這到什麽時候是個頭?”“這事根子還在太後那……太後不發話,恐怕皇上決不會起來。”“太後恐怕并不知曉此事。皇上下了嚴令不許任何人告訴太後呢。”“那麽皇上要如何收場?又不許太後知道又不許人勸,難不成一直跪下去?皇上究竟在想什麽呢?”“我聽說……只是聽的小道消息,說皇上一會兒還要……還要請金鞭呢。”“啊?”
這消息立即吓得一圈人面如土色,鴉雀無聲。如果這是真的,今天少不得真得死幾個人不可。拼了這條命也必須攔住皇帝的自殘之舉,否則今天在場的文武群臣,在後世之君手裏,誰也別想有好下場。
就在衆人都已急瘋了的時候,遠遠地突然看見一頂紅蓋絨頂大轎,正迆迆然向太廟方向行來。有人一時激動忍不住驚喜叫道,“公主!是公主的儀仗!”太廟裏穆安聽到響動,渾身都顫了一下。
宮女卷起轎簾,貼身婢女攙住公主的玉手,扶着她緩緩走下轎辇。她一身大妝朝服,神色肅穆至極,一步步行來,身上的巍峨華貴之氣竟叫人不敢逼視。那一刻,她不像位養在深宮之中的嬌弱金枝,而像一位威臨天下、和撫四夷的将軍。
公主走到太廟跟前,受過了衆人朝拜,輕啓朱唇一字一句緩緩命道,“諸位大人請回吧。天家之事,孤與皇上自會商議。諸位為國辛苦,趙氏永銘功德。”語音不重,但誰都明白違拗不得,當即俱皆應了,又向太廟叩了首,方漸漸散退而去。
蘇佩珅侍立在太廟外,此刻望着公主老淚縱橫。公主向他颔了颔首,然後朝着太廟的方向屈膝便要跪下。侍婢慌忙拿過早備好的拜褥,公主卻望蘇佩珅問道,“皇上可用了拜褥?”“回公主,皇上未用。”侍婢不敢再多言。
公主端正跪下三叩首,朗聲道,“臣妹恭請皇上聖安,跪候陛下,請予賜見。”話音剛落,便聽裏頭穆安的聲音傳來,“蘇佩珅,進來伺候。”
穆安深知公主的脾性,既然來了,勸不動自己就決不會走。女兒非祭祀大禮之時不得進宗祠;公主不能進來,所以穆安只好出去見她了。穆安跪了太久,腿早就動不得了,命蘇佩珅攙着,咬牙切齒方從地上勉強站了起來。
穆安在蘇佩珅攙扶下走出了太廟。“妹妹快起來。這麽硬的地這麽冷的風,不是鬧着玩的。”公主謝恩起身,風吹得她衣袂翩然,更襯出她小小的面龐上一股凜然之氣。
“皇上,臣妹過來是想講兩個故事給皇兄聽的。西漢武帝時,為了與匈奴作戰,武帝用宗室公主與西域諸國和親。在與烏孫國和親的過程中,朝廷先後派去了兩位公主,一名細君,一名解憂。細君嫁去烏孫,終日憂傷,作歌唱曰:‘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旃為牆,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內傷,願為黃鹄兮歸故鄉!’沒幾年就郁郁而終。而後,朝廷又派了解憂去烏孫。解憂深知和親的意義,于是努力學習烏孫語和騎馬,讓自己盡快融入當地生活,先後輔佐了三位烏孫王,不僅為烏孫鞏固國力造福子民,而且也同漢室密切配合,同匈奴頑強作戰,終于受到烏、漢兩國的深切敬重,晚年也帶着兒孫平安回到了故鄉。
“臣妹想說的是,只要國家需要,皇室的子弟,無論男女,都自當挺身而出不惜身家性命為國效力。和親既然不可避免,那麽臣妹寧為劉解憂,不為劉細君!臣妹幼年之時,父王曾抱奴在膝頭問,‘若有一日,兒需抛舍骨肉、遠赴他鄉,立一番事業。兒可願往?’臣妹對曰,‘父王是否希望兒去?’父王道,‘父王希望兒有男兒之志。’臣妹答曰,‘只要父王希望,兒便萬死不辭。’
“皇兄不要難過,更不要內疚。妹妹是心甘情願、滿心歡喜要去的。妹妹早就知道了,很小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和親是臣妹生來的使命,沒有什麽可懼怕傷心。能為皇家效力,臣妹很高興。父王也一定會很高興。皇上別擔心母後,臣妹已經讓二哥三哥帶着那……那蒙番小王去拜見母後了,母後會同意的。
“皇上,回去吧。皇上是天下人的皇上,哥哥永遠是妹妹的哥哥。”
作者有話要說:
全章發完。其實公主和親的這一段在我心裏已經醞釀很久很久了。當初看到西漢和親公主劉細君和劉解憂的事跡時,心中就感慨良多。我希望,也相信,十三的女兒,不是嬌弱不堪的公主小姐,而是同她父親一樣,是志在四海不畏挫折的堅強女孩。有些事既然注定無法避免,那麽與其怨天尤人,或者乞求他人的可憐,不如坦然接受命運的考驗。寧為劉解憂,不為劉細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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