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櫃臺後面兩人很快注意到門口來了客人,扭頭的一剎那,那些文字泡便消失的無影無蹤,就像觀者的幻覺似的。
女孩看得一愣一愣的,面色便顯出懵來,半晌道:“啊……那個……在營業嗎?”
“在。”邱秋把空了的綠豆涼糕盤子放下,暫時忽略了他的魔蠍黃大燴飛龍翅,禮貌道:“你好,你想吃什麽?”
鐘豫拿了他的盤子走到一邊。
女孩已經和人打了照面,便不好意思離開,她小步走進來,在唯一的餐臺前坐下,左右看了看。
“有……什麽?”
邱秋答道:“有炒雞蛋。”
女孩等着下文,半晌沒聽見,不得不擡頭。她很少與人長時間對視,這會兒也只看了一眼便低下頭去,讷讷不言。
小店主很帥,但表情有些冷漠,她也不敢再問諸如“什麽意思”“炒雞蛋然後呢”之類的問題,便胡亂點了點頭。
因為店裏那個身材明顯更高大的成年男人正面對着水池,身後空出一大片,剛剛那群行蹤飄忽不定的文字泡此刻又閃了起來。
【黑店】【真是黑店啊……】【太黑了!】【妹妹你忍着點,別惹事,那高個子不好惹】【這黑店真讓我大開眼界,卻又欲罷不能】【我的投訴怎麽還沒被受理】
女孩:“……”
邱秋對身後出現的字幕背景毫不知情,愉悅道:“好的,一份炒雞蛋。”
說罷他想了想,身體微微前傾:“請問,能伸一下手麽?”
身後的文字泡陡然激烈起來,碩大感嘆號中夾着無意義的亂碼,閃得女孩看不清,卻在水池邊的男人轉身瞬間,再次集體消失。
……這都是什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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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心髒怦怦跳,掙紮着伸出的手微微發着抖。
掌心被觸碰到時,她下意識緊緊閉起眼,瑟縮了一下。
“好了。”接着她便聽到店主說。
原來真的只是碰了一下,一觸即分的那種碰,只有一點溫熱殘留在手心。
她漸漸冷靜下來,看着店主去拿食材的側影。
女孩其實是逃課出來的。
半個月前,家中發生了一場大變故。盡管早有心理準備,每日的生活也是一成不變,她卻始終有種踩在雲端般的不真實感。
今天學校午休時,她照例坐在自己靠窗的座位上發呆。偏頭向外看,忽然間發現天氣特別好。
天藍得像從色盤上拉出的漸變,撲面的風帶着熏熏然的夏意。
操場上有男生争分奪秒地打籃球,裏面大概有個格外耀眼的,做了個什麽動作,引得觀戰女生哄笑出來。
水瓶在陽光下反射出一道光,恰好刺進女孩眼中,她在這一刻,忽然感到一陣難以忍受。
大家都很快樂。
怎麽能這麽快樂呢。
循規蹈矩的女孩,生平第一次做出這樣出格的事——她竟然逃課了。
她離開學校,漫無目的地坐上一班公交,又漫無目的地走到了這條街,坐在了一家奇奇怪怪的餐館裏。
稍矮些的店主正認認真真去做一盤“炒雞蛋”,高個子男人并不說話,沒什麽存在感地靠牆看着小店主。
只很偶爾地笑了一聲,似乎是在小店主不小心把一小塊碎蛋鏟到鍋外邊去的時候。
炒雞蛋很簡單,不多時,熱騰騰的一盤便被送到了面前,小店主面無表情道:“好了。”
女孩有些啞然。
這盤炒雞蛋賣相并不好,說不出是具體怎麽個不好法,畢竟在她的想象中,炒雞蛋好像也沒法兒炒得多麽的高大上。
而且這蛋裏連一抹蔥花都沒有,有幾小片顯露出一點點焦黑的痕跡,火候把握似乎也挺欠缺。
但女孩莫名覺得挺親切的。
她并不會抱怨什麽,低低道了聲謝,拿起筷子吃了一小口。
片刻後,她露出些許驚訝的表情,怔忡片刻,擡起頭,對着邱秋彎起眼睛道:“很好吃。”
邱秋學着她,也做了個笑的表情。
店內一時安靜下來,只有輕微的碗筷碰撞聲。
鐘豫似乎察覺到什麽,站在牆角遍覽全屋,那些彈幕瞬間暫停開小會活動,不敢出聲了。
他狐疑地看了眼邱秋那口普普通通的鍋,拿手擦了一下鍋邊蛋屑,實在沒看出什麽特別來。
“你在幹什麽?”邱秋正回頭,驚訝道。
“唔,”鐘豫當着客人的面,并不打算說什麽:“去給人家倒杯水。”
邱秋恍然點頭:“哦。”
女孩拿到水,腼腆地笑了笑。
一盤炒蛋沒多少,她已經吃得差不多了,此刻拿着筷子,好一會兒都沒動。
“我媽媽,前不久去世了。”她輕聲說着,擱下筷子。
“啊。”邱秋應了一聲,似乎是不太明白其中的含義,定定看她。
“其實她病了很久,我們都知道,這一天不會遠。我自覺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她真的離開以後,我還是覺得,有什麽不一樣了。”
“明明每天還是上學,放學,做作業……她以前一直住在醫院,我也沒有很常見到她。爸爸和我說,我該怎麽過還是怎麽過。”
女孩輕輕說着,手指搭在杯壁上:“但我還是,變得很想她。一想到就會,非常的難過。”
她眼眶微微紅了,說道:“也許是因為,我失去了一個對我來說很特別很特別的人吧。”
屋內一片安靜,窗外有鳥鳴響起。
片刻後,女孩深呼吸一口,擡頭笑了笑:“謝謝你,炒雞蛋很好吃,吃起來有一種很特別的味道,我好像沒那麽難過了。”
“不用謝。”邱秋一本正經地看她,說道:“這是我特意為你做的。”
女孩付完信用點,很快離開,邱秋俯身拿了盤子,一轉身差點和監護人撞個正着。
鐘豫眼神不善,舉着勺子在他眼前晃了晃:“鹹了。”
“啊,是嗎?”邱秋驚訝,湊到他跟前伸出小舌頭,在勺子面兒上一舔,咂咂嘴道:“好像是有一點,但她很喜歡啊。”
鐘豫:“…………”
他看着手裏的勺子,莫名覺得有點燙手,不耐地啧了一聲,扔進水池。
邱秋眼裏浮現笑意:“你是不是很想知道,為什麽客人覺得好吃?”
鐘豫狐疑看他。
“因為,那是我特意為她做的啊。”邱秋很快公布答案,小眼神裏滿是得意。
他這話說得太認真,鐘豫眯起眼睛,心中蹦出無數念頭。片刻後,他直接伸手抹了下鍋鏟上沾着的一小片蛋,放進嘴裏磨了磨。
應該沒加什麽奇怪的調味料。
總體還算正常,談不上好吃,有點鹹。
除此之外……鐘豫緊緊皺眉。有些虛無缥缈的感覺,很難準确用味覺捕捉,更遑論用語言形容。
與其說是“味道”,更接近“精神感受”,雖然微弱得轉瞬即逝。
鐘豫沒忘,邱秋不是人,他是個怪物。
他的味覺系統和常人差別極大,說過人類難以理解他之類的話。
邱秋自有一套評判标準,認為路邊攤的包子比頂級餐廳夢鯉鄉的菜更好吃,也對他親手做食物時表現過極大的興趣和喜愛。
鐘豫曾經想過,邱秋是不是對食物的“制作”過程有感應,但這種過程具體什麽是好,什麽是壞?
他制作食物也能用上這種感官天賦嗎?
“你想吃嗎?”邱秋眼睛微微發亮:“剛剛那份炒雞蛋是專門給客人做的,做的是她想要的,所以你覺得不好吃。要是你當客人,我也給你做你喜歡的。”
“……”鐘豫頓時氣得腦仁疼:“當客人,我還得付錢是吧。你可真是一點虧都不能吃啊。”
邱秋啊了一聲,登時有些愧疚起來。
想想監護人的雞蛋宴,剛剛做的綠豆涼糕……邱秋遂勉為其難道:“那、那我給你做。你要先給我嘗一口。”
“什麽東西?”鐘豫感覺自己面對着邱秋,每天都在各種震驚。
“嘗——”
“誰?”鐘豫道。
“你啊。”邱秋說:“我得嘗一口,才知道你想要什麽。”
鐘豫盯着他看了足足三分鐘,大眼瞪小眼,瞪到邱秋開始躍躍欲試想上手了,忽然急速後退,眨眼間閃到了店門口。
“不用了,別碰我。”鐘豫冷酷拒絕:“吃你自己去吧。”
說罷直接消失。
邱秋:“…………”
四面八方的文字泡在他身後一個接一個的亮起。
【逃了】【他逃了】【逃得好快啊】【還是黑店店主厲害】【黑店名副其實】【我的投訴怎麽還沒被受理?】
邱秋伴着背景,微微眯了眯眼睛。
——
當夜,藤蘿街在夜幕中沉睡。
白樓外起了陣風,雜亂的灌木和樹藤搖出惱人的動靜,像要把屋內的睡意震走一般。
百葉窗內,月光被縫隙割成一條條,落在長沙發上,又流向地面。
光觸及不到的黑暗處,鐘豫睡得不怎麽安穩。
腰間很熱。
像有細微呼吸打在頸後。
手腳發沉,無法動彈,一如他曾經無數次陷入的噩夢,那種被控制的、束縛的感覺,如同勒在脖頸上的鎖鏈。
鐘豫呼吸漸沉,精壯的肌肉逐漸繃緊,顯出鮮明起伏。片刻後,眼球終于不堪重負,顫動幾下,猛地睜開眼睛。
“……”
鐘豫眼中一片血絲,與邱秋四目相對。
對方纏着他的手臂,整個身體斜壓下來,幾乎貼在他身上。
“幹什麽?”他啞聲,渾身僵硬。
“鐘豫哥哥。”邱秋眼神一派正經:“嘗一口,就一口,好嗎?”
“不好。”鐘豫斬釘截鐵。
“好嗎?”邱秋又問。
“滾。”鐘豫說。
鐘豫甩掉邱秋,翻身下床,亂七八糟地進衛生間洗了把臉。
涼水一澆,身上發緊的感覺褪去不少,他緩緩呼了口氣,找回些神智。
出去一看,小怪物還坐在他床上,盤腿,期待地看着他,乍一看別提多乖巧了。
但怪物就是怪物,半夜爬上來要“嘗”他一口,這是人幹的事!?
鐘豫慣常被罵不做人,第一次面對比他還不是人的東西,太陽穴微微抽痛。
他靠着衛生間門和邱秋互相瞪了一會兒,忽然笑起來。
“我記得,你剛被召喚出來的時候,是個果凍吧。”鐘豫道。
邱秋茫然重複:“果凍?”
“你現在變成原形,也給我嘗嘗什麽味兒。禮尚往來,人類規則。”他氣壓頗低地威脅:“快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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