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愛，開始的地方

朝令夕改是企業大忌, 就算主任再次暈倒并磕了三瓶藿香正氣水才緩過來，該修改的規則還是改了。

許多店主收到這條“不強制參加活動”的補丁都莫名其妙，只當官方修改不當用詞。

只有某些人大驚失色, 比如那位鳥頭人。

鳥頭人巴巴地找到做輿論黑活兒的接頭大哥，好一通訴苦。

“怎麽這麽巧？那個店主剛說自己不賣虛拟食物，官方就改了口！”鳥頭人不禁自己吓自己：“難道是因為他？他有絕世後臺！？”

大哥十分嫌棄，冷酷道：“巧合而已，這就吓怕了, 趁早回家吃奶去吧！”

鳥頭人苦着臉認錯。

大哥道：“做咱們這行的，就要有一雙發現惡的眼睛！要緊跟實事，洞悉事件走向, 找到關鍵點，把劣勢轉為優勢。就比如這件事吧——他賣食物，有賣的做法。不賣了，也有不賣的做法。”

鳥頭人虛心請教：“比如……”

大哥如此這般一通說。

翌日, 社交網絡上突然出現一條熱度飙升的話題。

[驚！危燕區有家餐廳竟然做出這樣的事！奇葩傳銷現場洗腦網友！點擊就看……]

“危燕區”在網絡上已經成了熱門tag，傳言們正在往離譜的方向狂奔，衆網友們一看标題就樂了, 好奇地點進去。

筆者倒是沒太過标題黨, 從自己無意中踏入一間位于危燕區的餐飲店寫起, 重點描述了“客人進店就開始浮誇表演”、“普通的食物一吃就哭了”、“像拍電影一樣”、“看直播的網友們還紛紛鼓掌叫好說感動并打賞”、“場面熱烈宛如傳銷”。

話題裏寫道：[筆者實在好奇，什麽樣的食物竟然能一吃就哭, 便想點一份。可店主竟然拒絕了我，表示不賣給伊甸網友。筆者當時就傻了。]

[還以為店主想走虛假廣告烘托氣氛，诓騙失去理智的網友的套路呢。沒想到他玩得更大，熱衷于做表演藝術家……這食物得是多不能入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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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現在就一個想法：這店能放進美食分區？（狗頭）]

網友看了大呼內行。

“妙啊，這思路不一般。”

“危燕區究竟是多荒涼的地方？再怎麽也是餐廳吧, 不怕普通路人誤入嗎？沒人舉報嗎？”

“這店主恨死新設備了吧，本來大家離得遠，看看還挺有神秘感。現在明明能嘗到了，卻不給嘗，像這個博主一樣的瞬間就起疑了……”

“當一次演員分多少錢？老子報名。”

“管理員不管嗎？”

“危燕區嘛。反智大區。可以理解。”

……

輿論黑活兒大哥十分滿意造成的效果，召來鳥頭人打算付錢。

鳥頭人接到消息時正和網友們聊得火熱呢。他忙着描述表演者老太太是多麽的戲精，一會兒說她卷發燙得像剛修剪成圓形的灌木叢，一會兒說她拿出亡夫相框時多麽的做作……把網友們聽得一愣一愣的。

“謝謝大哥！”鳥頭人又在網上找到存在感，又拿到了錢，好話不要錢似的往外冒。

空着的手随便點了個刷新，突然瞧見幾條新的回複。

某網友：[亡夫，老太太，戴眼鏡，這描述怎麽有點耳熟……]

某某網友：[操，聽着像蘿絲女士。她不是說過有時會帶她丈夫到處走的嗎，雖然這話一說好多年過去了。我突然磕到了，想哭，要是真的就好了。]

某某某網友：[……（鏈接）媽呀，我驚了！！！！真的是蘿絲女士！！！她真人出現了！！！竟然不是演員！！！快去看！]

那頭，大哥完成交易，正要挂掉通訊，被鳥頭人叫住了。

“大哥……”鳥頭人吞了下口水，臉色灰敗：“要不，我把錢退給你吧……”

“啊？咋了？”

鳥頭人惶恐地直冒汗，心想不退我怕你來殺我……

——

誰也沒想到，這個話題中被大肆嘲諷的“演員”，竟然是聯盟著名女作家蘿絲女士。

這位女士久負盛名，寫過許多脍炙人口的小說與散文作品，有“星際詩人”美稱。

她語言風格柔美而富有哲思，各種金句風靡全聯盟，直到丈夫意外去世後，她才漸漸沉寂，開始将事業重心轉移到幕後工作上。

即便如此，看着她的文字長大的孩子們也數不勝數，人也低調溫柔，是很多人心中的白月光。

白月光突然發言，整個社交網絡全被她新游記的轉載刷屏了。

內容不是別的，正是她來惡魔食府的經歷。

除了那餐好吃的面條外，店主獨特的回答，體貼的環境，甚至是路邊熱心送她回星港的青年，都讓人體會到歲月靜好的溫情。

蘿絲女士的文字功底了得，寫到她在星港與熱心青年告別，感覺周身空氣好像亡夫還在身邊一樣溫暖時，許多情感細膩的網友都看哭了。

文章的末尾，蘿絲女士還俏皮地感謝了老友王梧的推薦。

網友們正懵，就見王梧也轉發了這份游記，并補充了一段。

——[你喜歡就好。順便，店主托我轉告大家，經過慎重考慮，惡魔食府決定開放虛拟食物的售賣，只要你滿足前提條件。具體內容見下圖。]

——

作家蘿絲和食評大師王梧聯手推薦！

一家破落小店緣何獲得名人交口稱贊！？

網友都快好奇死了，一看品嘗條件，傻了一半。

什麽叫“與一名危燕區真實客人結對”？

什麽叫“由客人帶領品嘗”？還“不能浪費”？？？

也就是說，大家要是想在伊甸吃上他家的飯，必須先找到一位願意去的危燕本地人，還要遷就那人的時間，商量個符合兩人口味的菜品單子，最後吃一樣的東西，他一口，你一口……

幹，好麻煩。

……但還是很好奇！

有鍵盤俠當場發表話題：[來個危燕人，一起去吃惡魔，下午5點到7點都有時間。]

鍵盤俠等了一會兒，刷出來一條回複。

[翻了下博主的發言記錄，說危燕區滿地狗屎，呵呵，還想我們帶你？自己吃屎去吧。]

鍵盤俠：“……”

諸如此類的情況不斷在社交網絡上演，之前有些人跟風罵得多嗨，現在就有多傻眼。

危燕區好歹一大區，人口并不少，先前被群嘲時無力發言而已，這會兒全都硬氣起來。罵過危燕？不行。跟風惡意揣測？不行。傳謠言？更不行。

這會兒知道道歉了？早幹什麽去了。

不多時，衆網友紛紛反應過來，删掉自己那些口嗨的發言。交流區裏一派和風細語，逮着危燕區的網友就表決心，誇贊他們地方大，自然環境好，居民熱情有素質，管理員還很強……

當然也有硬氣的。

一網友，網名“金主”，是個富二代，家財頗豐。

他一貫信奉沒有錢做不到的事，瞧不起窮人，更瞧不起經濟排名次次吊車尾的危燕區。

先前的網絡罵戰中，他沒少嘲諷發言，但這又怎麽樣呢？

只要有錢，想吃什麽吃不到？

金主無所謂的笑了笑，也在交流區發表了新話題。

——[來個危燕人，一起吃惡魔，我定菜單，定時間，結束後5000信用點跑腿費，可付定金。]

這條一出，危燕人都氣壞了，瞬間罵出一二百條回複。

可金主完全不在乎，得意地看這些無能狂怒的小醜。

果不其然，一分鐘後便有人發來私密消息，表示願意接這活兒。他又等了會兒，對比了近十個人的資料，選了個說話最恭敬的。

這不是搞定了？

金主修改了标題，無視那群更加憤怒的網友，施施然休息去了。翌日他登錄伊甸，于約定時間等在惡魔食府門口，遠遠看見雇的人跑來……突然有點後悔。

太醜了。

金主難以忍受地後退一步。

不愧是為了錢能不要尊嚴的混子，這人瘦得跟麻杆兒一樣，長着龅牙，三角眼，滿面油光，還禿頂。

最可怕的是這人的氣質，駝着背點頭哈腰，手掌像蒼蠅般搓來搓去，眼中卻轉着精明……金主一陣泛惡心，快吐出來了。

“你能不能換個形象？”金主皺着臉問。

“啊？老板你說咋換？”混子道：“你給我報銷，我立馬去商場給老板買衣服！要什麽色兒的，老板你說！你說什麽我穿什麽，絕無二話哈老板！那定金……什麽時候給？”

金主：“……”

他差點忘了，這是個實體真人，沒法兒像伊甸網絡一樣換頭。

金主深呼吸，不斷對自己說，不過就是一頓飯，又不跟他吃一個碗……想着，他先一步踏進店裏，然後被店內裝飾震驚了。

四張小方桌靠牆擺着，桌面上擺了繞着彩燈的花和粉色蠟燭燈。花瓣投影從天而降，籠罩着兩桌臉蛋紅紅相互對視的食客。

牆上寫着一行标語。

——“愛，開始的地方。”

金主：“…………”

金主麻木地退出去，看了眼龅牙混子，崩潰道：“領了錢走吧。老子不吃了。”

……

這次烏龍，讓金主很受打擊。

但從小養成的三觀并不會被輕易撼動，他沒有放棄花錢計劃，重新修改了自己的話題，加了個條件——私信報名者帶照片。

這條話題已經被罵出五千樓，但金主絲毫不動搖。他等了一晚上，才在私信裏千挑萬選，找了個勉強看得過去的。

這人看起來年紀不大，清清爽爽的男孩子，眼睛圓圓，臉頰肉肉的。

私信裏的語氣也不錯，沒有特別谄媚，就說自己需要錢，正好可以幫到他。

金主又問了幾句，差不多滿意，便定了下來。第二天一上伊甸，男孩子已經等在門口了，還背着書包。

“金先生。”他見到金主，怯怯打招呼。

現實中的他比照片裏還要可愛，一雙眼睛水潤潤，如同小鹿一般。

金主不知怎麽，心跳漏了一拍。

“行了，進去吧。”金主下意識想幫他拿書包，但自己現在是虛影，遺憾地收回了手。

今天店主似乎不在，只有個長得像座塔一樣的廚師和矮子服務員。

還不到飯點，冒着粉紅泡泡的小方桌卻被占了三張。金主帶着他雇的臨時工坐了剩下那桌。

“還在上學嗎？”金主點了單，等待時随口問道。

“嗯。”男孩子說道：“高一。”

“這會兒下課了？”

金主看了眼時間，才下午三點。

“為了你，我請假了。”男孩緊張地笑了笑，肉肉的臉頰鼓起來：“謝謝你，我比較需要錢，你幫了我大忙。”

金主向來對社交網絡上各種求助無感。他有錢，但他不是聖母，而且有些人痛哭流涕跪地哭求的姿态令他厭惡。

按道理講，這個男孩子應該是他最讨厭的那類窮人，也沒興趣知道他的悲慘故事。

但金主看着他，猶豫片刻，鬼使神差地問了句：“你要錢做什麽？”

金主第一次這麽認真的聽一個不屬于他階層的人的故事。

并沒有想象中的可怕，或者說，在男孩子輕描淡寫的敘述中，很多痛苦都被他樂觀的生命力淡化了。

“危燕區很好，”男孩說：“我家搬來這裏，是為了領補助。來了以後才發現，環境也很好，交通方便，設置了很多對殘障人士友好的設施，生活很舒服。”

金主愣愣看他，心情有些複雜。

“網上說的很多都不是真的。我們這裏路不破，空軌也不會塌。雖然有很醜的小店，但也有挺漂亮的河。”男孩認真道：“有機會，可以來看一看的。”

白小旭把鹹蛋黃雞翅送上來了，實體的擺在男孩面前，虛拟的給金主。

一會兒，三鮮湯和金錢蛋也做好了，還有一碟小份的桂花糖藕，說是贈品。

經過設備掃描的虛拟食物會損失部分滋味，這是伊甸官方聲明過的。

男孩兒很認真的對待自己工作，每嘗一樣都要向金主描述口感和味道，有些感受很難說，他絞盡腦汁想了一些很奇怪的比喻，聽得金主忍俊不禁。

一餐飯吃完，雖然沒有飽腹感，滿足卻一點也不少。

金主靠在椅背上，看着男孩兒在啃最後一口糖藕，驚覺自己正在微笑。

這太可怕了，金主下意識繃緊表情，摸着跳得有些快的心髒。

“你……”他想了想，還是問道：“你這麽喜歡危燕區，為什麽不生我氣？”

接這份工作可以理解，男孩要錢。

但自己畢竟說了這裏很多壞話，态度又傲慢，樓裏那麽多人氣得跳腳，唯獨這男孩兒好像完全不在意。

而且也不是裝的，金主看得出來。

“……”男孩放下筷子，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大家生活都很忙，對不了解的東西有偏見很正常。我看你的話題，覺得你也不是很壞，沒有咒罵或者發脾氣……我不生氣不可以嗎？”

媽的，他是天使嗎。

金主心髒咚地大力撞擊胸腔，眩暈間擡眼看到身側大字——愛，開始的地方。

“……”

惡魔食府，太可怕了！

——

一周後，惡魔食府口碑徹底發酵，小店容不下那麽多人，和虛拟客人搭伴體驗的食客們也需要預約排隊了。

這下，隔壁二十六軍校的金教授遭了殃。

邱秋就是惡魔食府店主的事兒，軍校很多人都知道。

金教授又整天把邱秋“開個小餐館能有什麽出息”挂在嘴邊，念念不忘。聽久了，大家都覺得金教授跟邱秋特別熟。

誰能想，就這話還能被打臉——自打惡魔食府在社交網絡上火了，舉行的活動又間接解決了危燕區近期的聲譽問題，軍校許多教官都誇他，說“開餐館真的能有出息”！

郁悶的金教授整日拉着臉，還要不斷接到曾經各路老友的慰問消息。

開頭寒暄幾句，接下來不約而同都會扯到這樣的話。

“老金啊，聽說你認識惡魔食府那小老板，帶我去呗？你去能走後門插隊嗎？”

金教授：“…………”

金教授大怒：“不認識！”

這天，金教授又收到一條例行慰問，氣呼呼地挂斷通訊，打算下樓散心。

軍校C區有片不起眼的小花園，在大校區邊緣，學生不愛來。金教授總到這裏尋清淨。

剛剛踏進涼亭，金教授忽然聽到點奇怪的聲音。

下一刻，有東西重重砸在涼亭頂上，而後順着斜坡滾下來，落到地面。

滿地鮮紅的血炸開，讓老教授瞪圓雙眼。

那是個人！

還穿着他們軍校的制服，是他們的學生！

金教授不過愣了一秒，當即沖上去，先拿終端叫了救援，又将随身攜帶的急救藥品打進學生頸側。

他年輕時也曾是名軍人，雖然不在一線，遇事時總比普通人多了幾分沉穩。學生從高處墜落，整個人幾乎被摔碎了，但金教授仍知道，還有一線希望……還有……

五分鐘後，學校的救援先到，緊接着又來了更專業的醫生，接手了嚴峻的場面。

金教授終于得以拿開手，站起來，身體虛脫地晃了晃。

而後被一人伸手撐住。

“他還活着。”鐘豫壓着帽檐，目視前方。

“啊……”金教授仍舊喘着氣，半晌才反應過來：“……少将。”

鐘豫點點頭，眼睛微微眯起。

救援人員把人擡走，記錄員們開始檢查現場。鐘豫忽然動身，先一步走進血泊裏，伸手撿起一枚校徽。

“龐贏。”他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