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我又打不過他,還得靠……

星督局地下三層。

鐘豫穿了身軍裝經過走廊, 拐彎時,前面猝不及防伸出一只腳。

“啧,”鐘豫淡定地跨過去, 頭也不回,對靠着牆試圖搞小動作的女人說:“你是小學生嗎?”

女人眼下有枚淚痣,一颦一笑顯得十分勾人,正是第八區的管理員,第三代改造人, 代號绛珠。

沒能絆到人,绛珠并不惱,反而笑嘻嘻跟上去, 擡手就是一通勾肩搭背:“大将軍,這身帥啊,怎麽突然親自過來?不像你啊——”

鐘豫推開她:“胸擠到我了,熱。”

“你這樣是要注孤生的我告訴你……”女人不僅不走開, 反而粘得更緊了,整個人從背後抱住鐘豫,貼着他耳邊極輕地說了句:“找個借口溜走, 別去開會。”

鐘豫腳步不停, 嘴角勾了勾, 順手拍拍绛珠桃花般的臉蛋:“沒事。”

绛珠眉心蹙起一瞬,似乎有些急了:“我來的時候聽到些消息, 他們要在會上對你發難——”

“誰要陪你喝酒,你又不是我的小寶貝兒。”鐘豫用正常音量随口道,而後在绛珠手背上迅速寫道——[放心]。

绛珠見鐘豫心裏有數,這才從他身上下來,一雙水潤的厚唇嬌俏地嘟起:“敷衍我也不找個好點的借口, 一單身狗哪兒來的小寶貝兒,夢裏的吧。”

鐘豫不自覺笑了笑,沒有再搭話,與绛珠一前一後進入會議室。

會議室內挑頂極高,內裏的任何響聲都帶着空洞感。

中心擺放一張圓桌,與會人員圍坐一圈,其中以虛拟形象出現的管理員們共用一個位子,輪到他發言時才會切換顯示形體。

鐘豫找到自己的名牌,坐下,倒是沒怎麽等,十幾分鐘人就到齊了。

星督局長、副局長、軍部現任元帥、聯盟統戰處、陳老……聯盟方方面面的一把手們齊聚一堂,頭銜光輝。

在場的各大區管理員們倒成了官職最不起眼的一批。

好幾年沒親自來過這兒了,鐘豫已經不适應某某領導念經似的發言,坐下就開始犯困。

他單手撐着下巴,坐姿相較其他板板正正的同僚們簡直是成何體統,會開到一半,已經有數人頻頻看他。

“……請星督局楊副局長發言。”有人說。

“咳咳。”椅子拖動的聲音後,有人清了清嗓子:“我這邊有件很嚴重的事,已經通過督查處下了問責書……”

“危燕區管理員,鐘少将……鐘少将?”

“鐘豫!”

對面一聲爆喝震得桌上茶杯都跳了跳,鐘豫這才驚醒了似的,懶洋洋坐直:“叫我?”

“看看,看看!你這什麽态度!?”副局長怒意上臉,腦袋充血:“問責書都下來了,你還不當回事!?你到底有沒有把我們、把人民、把聯盟放在眼裏!”

鐘豫:“……”

“給我滾進來!”副局長指着被圓桌圈住的中心空地:“坐這兒聽!”

空地處自上而下一束光,四周都是眼睛,自這間會議室啓用以來,從沒有人像被審的囚犯似的站到那兒。

副局長這話一出,即便知道只是個下馬威,仍有許多人露出不贊同的表情。

但窸窸窣窣聲過後,見幾位最高領導都沒發言,想反對的人就都把話咽了回去。

鐘豫莞爾,半點要抗議的意思沒有,把椅子拎進去,舒舒服服地坐下。

副局長臉色鐵青。

“先說,我什麽錯也沒犯,不知道你們問的什麽責。”鐘豫坦蕩道。

“你……”副局長深呼吸,半晌才想起自己手裏有稿,努力收束心神,看了幾眼。

“三個月前,危燕區第二十六軍校出了一起學生墜樓事件,是不是?”副局沉聲。

“是。”鐘豫答。

“根據調查小組傳回的報告,墜樓學生竟然非法私自服用了阻斷劑……”副局長猛地拍桌:“那可是阻斷劑!”

這個消息并沒有大規模流傳開,不少與會人員都面露震驚之色。

阻斷劑關系到聯盟現有的軍隊篩選和晉升系統,不是簡簡單單的“藥物私用”的問題。

深究下去,服用阻斷劑的學生,也許有非法途徑能夠接受改造手術……那将會制造出不在聯盟管轄範圍內的、殺傷力巨大的人形兵器。

當年鐘豫一人就能抵擋十萬蟲族,這樣的強大武力如果流落在外,甚至調轉槍口,讓聯盟瞬間改天換日也不是問題!

想到這一點,先前沒有心理準備的與會人員臉都白了,一道道目光驚懼地看着光柱下似笑非笑的鐘豫。

“這件事一發生我就向上彙報了,星督局沒公布,關我什麽事?”鐘豫說。

“那我問你,查到現在,這案子有結果了嗎!?”副局厲聲道。

“沒呢。”

“是一、點、進、展、也沒有!”副局再次拍桌:“整整三個月了!別說幕後主使,連一個嫌疑人都沒找到,我從來不懷疑你的能力,現在的情況,我懷疑的是你的立場!”

鐘豫不笑了,神色漸冷。

副局長喘了幾口氣,招招手,從秘書那兒拿過一疊文件。

“這個案子的重要性不需要我多強調,事後,星督局派專案組悄悄前往危燕區調查。調查結果出乎我的意料,諸多可疑之處,讓我不得不懷疑鐘少将你。”

“你們第一時間采取的措施流于表面,只是組織了一次松散的體檢,甚至都沒有封校。而後你們将管理辦的大半人手調去醫院保護受害者——那只是個沒有了利用價值的廢物,醫院都說清醒無望,幕後黑手怎麽可能冒着風險再和他接觸!?”

“就算兇手一方想要滅口,你們将醫院嚴密包圍的架勢,連‘誘餌’都算不上了!我實在不明白,這樣做是不想破案了嗎!?簡直愚蠢!”

副局長一連串說下來,停了一會兒。

待衆人将這些信息消化後,他放緩語氣,眼神意味深長。

“這之後半個月,我們的人一無所獲。曾經存在過的阻斷劑和其流通渠道就像憑空蒸發了一樣。這時,鐘少将突然離開二十六區,原來是去第五區的南星實驗基地接受了一次例行治療。這當然沒問題……可我們事後調查發現,您帶回的常用的藥物中,主要成分就是阻斷劑。”

副局頓了頓,重重道:“論對這種藥劑的了解,恐怕在座沒有人比你更深刻。”

指控來得突然,會議室內靜得針落可聞。

副局繼續說:“你作為第一個接受實驗的人,阻斷劑的幾次成分改革都有你的參與。你學習過藥理,改過配方,了解制藥流程,甚至對改造手術都有研究。”

“你是大區管理員,轄區偏遠自足,想要制藥,你有足夠的權力、財力、時間……”

副局最後道:“……你甚至有動機。”

鐘豫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了起來。

他問:“什麽動機?”

副局咬了咬牙:“你……你恨聯盟,把你變成了一個怪物。”

“怪物”一詞出口的瞬間,除了親自到場的三名改造人管理員,遠程開會的數位二代、還有些軍部任職的官員均同時色變。

副局長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用力咳嗽兩聲,飛快道:“這并不是空口指控,我還有相當多的證據來佐證我們的懷疑!”

鐘豫單手插兜,并沒有如其他人想象般揪着“怪物”一詞不放。

“哦?說來聽聽。”他微微眯眼。

“……首先,你作為大區管理員,管轄區內絕大多數機構組織,可軍校卻不是你的私人玩具,它是直屬聯盟軍部的。”副局長開始還有些被氣勢壓住,說着說着,底氣又足了起來:“根據聯盟條款,軍校教官的委派、教職工的崗位安排等,均由軍部直接負責。教務處有完全獨立于你行事的權利……可在危燕區,在這個我們看不見的地方,你竟然一手遮天!”

“你頻繁出入軍校,因為一己之私解雇教官,竟還能讓教務處教員的調崗。我第一次聽說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軍校出事,随後你暗中調換教員——竟然還讓你調成功了……你究竟想隐藏什麽!?又拿什麽威脅了衆教職工,讓他們對你如此言聽計從!?”

鐘豫嘆氣:“你這說的,還有什麽,當然是個人魅力啊。”

全體:“……”

“我可從沒說過讓解雇誰這種話,都是他們太尊敬我了,擅自揣摩我的喜好辦事。”鐘豫神态自若:“我有什麽辦法呢?我是聯盟第一人,我就是這麽厲害,你這種庸人,怎麽能理解我的世界呢?”

靜默中,绛珠率先噗嗤一聲漏出笑來。

而後會議室內各種聲音窸窸窣窣的響起來,十分不莊重。

副局長沒想到鐘豫這麽不要臉,一時間竟然想不出話來應對,等他想起來看稿子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手抖得字都看不清。

之所以在會議上向鐘豫發難,是為了黨派利益之争。

管理員之位一個蘿蔔一個坑,少一個鐘豫,就能多出一個自己人。當他從別人手裏收到暗示,決定拿起這份問責書時,已經被竊喜沖昏了頭腦。

現在再看,竟然無法在稿子裏找到決定性的證據,全都是誘導性的故事,與猜測懷疑。

……但猜測誘導同樣能将一個人投入萬丈深淵。

副局長定了定神,回想起自己看到這些樁樁件件時,幾乎堅信鐘豫就是那幕後黑手的心情,再次組織語言。

一個疑點不算,就再加一個,當成百上千條疑點将人團團包圍,他不是兇手也是兇手。

今天,就算是拖,也要把姓鐘的拖下那個位子。

“死到臨頭還狡辯!”副局長底氣瞬間暴漲:“剛剛那些都是知識鋪墊,還有二十條證據,倒要看看你的說法夠不夠用!”

副局長找回狀态,不再給鐘豫插話的機會,将一通似是而非的故事串在一起說了一通。

整整十分鐘,空曠會議室裏都是他高亢的聲音。

其它與會者的表情也漸漸變了,開始動搖。

“……最後一點,也是最不可饒恕,最凸顯他擁有不軌之心的事!”副局長高聲道:“他竟将危險等級極高的深淵惡魔随意放在人群聚集處!”

鐘豫蹙了蹙眉心。

副局長:“半年前科學院大陣實驗成功,召喚出深淵惡魔的事大家想必都知道。那只惡魔危險性極高,聯盟出于信任,将它交給鐘少将你看管。可你是怎麽看的!?調查小組讓·克萊夫兩月前發回報告,報告裏稱,你讓那怪物在大街上随便亂跑!”

副局長說着,一臉痛心疾首。

“雖然危燕區地處偏遠,卻也生活着我們聯盟的人民。你如此忽視普通人的生命安全問題,還配穿身上這件軍裝嗎!?”

“為了你的野心,你難道要做個真正的怪物嗎!?”

副局說完,偌大會議室靜得針落可聞。

鐘豫沒什麽表情,也不見憤怒的樣子,只是顯得有些疲憊。

半晌,他忽然笑了一聲,開口道:“我确實沒野心,因為你可能不知道,研究院說我沒多久可活了。”

衆人皆驚。

副局長瞳孔驟縮,與之而來的是腦袋轟鳴,耳邊嗡嗡響。

什麽意思!?

什麽叫沒多久好活?

鐘豫沒後代,沒親戚,孑然一身,這是全聯盟都知道的事。如果這是真的,他不可能再有什麽私心,那自己剛剛所有的指控,不就像個笑話……

“不、不可能!”副局長一晃神,口不擇言。

下一刻,身側忽然傳來一聲悠悠嘆氣,陳老元帥拿指尖敲了敲桌面:“楊副局長,坐下。”

副局一臉夢游,便聽陳老失望道:“污蔑聯盟肱股之臣,沒有證據的情況下給人定罪。局裏竟然真的通過審核,發下了問責書,簡直荒唐——整個星督局,都要為這件事負責。回去等清查吧。”

“不是,他怎麽會死!?”副局整個人瞬間懵了,原本平坦的官路突然裂開一道裂縫,眼看就要墜入深淵。

他慌神間完全失去了理智,胡亂掙紮道:“研究院下結論了!?您也知道!?有沒有可能是他作假……”

陳老平日挂着的和藹笑容瞬間消失:“楊副局,糊塗了?”

“不不不,我不是……”副局慌亂間看向鐘豫,四目相對間,他忽然又高聲道:“他、他是快要死了,所以他報複社會!”

鐘豫嘴角抽了抽。

“投毒案說不定也和他有關……爆炸案也未必不是……對了,還有那個深淵惡魔,那個怪物!哪個正常人會把怪物放在外面亂跑,這怎麽解釋?敢說他不是心存報複!?……唔……”

“警衛!警衛呢!拖出去……”

一名秘書匆匆進來,驚慌失措:“外面警衛都不見了!”

她話音剛落,會議室頂突然亮起橙色警示燈,伴随刺耳哨音,顯示有敵襲,原因不明。

全會議室哄然起立,許多人臉色發白。

“都別動!別出去!等消息——快去開屏蔽裝置——”

這兒是首都星,而他們又處在首都星警備最嚴密的地方,什麽敵襲竟然能襲到這裏來!?這麽想着,竟然有數人在混亂中将驚懼目光投向了鐘豫。

心有一瞬間的刺痛,鐘豫下意識掐了下食指指節。

下一刻,漸近的腳步聲停在門外,篤篤篤敲了敲緊閉的會議室門。

鴉雀無聲三秒,有什麽東西從門縫裏淌進來,而後門應聲向兩邊打開。

守在門口的秘書已經緊繃到極點。

門開的一瞬,她懷着英勇就義的心情,舉着文件袋大吼一聲向前揮去。

而後像被抽了魂似的,軟軟倒在了地上。

“讓一讓,謝謝。”邱秋禮貌沖着昏迷的女人點點頭,跨過她進去,視線逐個掃過這群人。

會議室一片狼藉,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後退,桌子都翻倒兩張。

與外界的通信系統剛剛恢複,一位領導迅速掌握狀況,終端投影出走廊、大廳、以及樓外的景象。

橙色警示燈閃爍,映照着滿地不知生死的警衛,場面恐怖。

“是它!”有人大震,厲聲提醒:“是那只深淵惡魔——”

衆人驚恐視線的中心,不起眼的少年眼睛忽然亮了。

他快步向前,一把抓住鐘豫的手,面朝其他人,不好意思地微微躬身:“對不起,打擾了,我找他。”

衆人:“……”

“鐘豫哥哥,”邱秋說罷轉頭,面色微紅:“我們回家。”

鐘豫回過神。

用力揉了把邱秋的腦袋,啞然失笑。

他什麽也沒說,任由邱秋拉着,跨過地上的“障礙物”走出會議室大門。

後腳剛邁出去,他突然回頭,沖着門裏呆滞的衆人爽朗一笑,開花兒似的。

“哎呀,真是沒辦法,你們也看到了,不是我故意放養——我哪裏關得住他嘛,我又打不過他,還得靠他養呢!”

衆人:“……”

“小寶貝兒控制欲可強了,我好不容易逃出來開個會,這就被抓到了,還沒跟你們好好喝個酒……別拉別拉,就走。諸位,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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