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絕了

對現在的肖炀來說, 如果說還有什麽詞能刺傷他，也就是“失去”兩個字了。

沒有站過高處的人永遠無法理解那種落差感，也許他們會說, 你現在的生活已經很好了，手裏的資産比許多人三代存款都多，日子照過學也照上……可這樣的“很好”，已經快要把肖炀逼瘋。

從過去的榮耀裏走出來，是他強迫自己做的事, 但被人當面戳出心裏的不甘，仍舊讓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拒絕的話。

長發青年見肖炀久久不說話，哈哈笑了聲, 将圍巾拉高一點，說道：“走吧，找個地方，我們談談。”

肖炀腳步遲疑三秒, 最終還是跟了上去。

神秘人似乎只是随意游蕩，挑了間酒吧鑽進去，裏面環境出乎意料的不錯, 也不算鬧人。

他将肖炀帶到靠近露臺的座位, 坐下後自我介紹, 說他叫葉文聿。

肖炀聽得敷衍，并不認為這是個真名。

“別緊張。”葉文聿笑了笑, 等服務生走後，自顧自倒了杯橙汁，而後開門見山道：“我剛剛說的，你考慮得怎麽樣？”

肖炀依舊警惕：“我家人已經被定罪了，不可能放出來的。你不要說你局裏有人, 能幫我走關系什麽的……”

葉文聿被他逗得笑了半天：“你也知道不可能啊！”

“你！”肖炀以為這人在逗他，怒火驟起，就要起身，就聽對面幽幽地續了一句——

“……可你跟過來了。”

肖炀愣了愣，情緒冷下來，重新坐好。

“改造手術。”葉文聿不再賣關子，直截了當道：“考慮過嗎？”

肖炀剛剛貼到椅面上的屁股像被電了似的猛地彈起，他驚得面色煞白：“你！？你是……”

“哈哈哈，”葉文聿又笑：“你真是挺可愛的。”

肖炀整個腦袋都在嗡嗡響。

學校的阻斷劑事件已經證明了有這麽一股惡勢力存在，他們能夠弄來藥物，蠱惑學生，甚至能秘密給人做違法手術。

集整個大區力量都沒能挖出的恐怖組織成員，現在就活生生坐在自己面前。

俱樂部投毒事件、爆炸案謀殺案、乃至導致自己家族陷落的襲擊綁架案，按照肖炀的理解，都與這個組織有關。

他們居然大搖大擺地跑出來了？

怎麽能？

怎麽敢！

“哦豁，小朋友，我勸你別撥給管理員。”葉文聿一笑：“錄音錄像也別啓動，否則……你不會想知道後果的。”

肖炀手指抖個不停。

“而且嘛——”葉文聿又道：“你父母也不會希望你這麽做的，畢竟我們曾是盟友啊。”

肖炀沉默了很久。

對面葉文聿安靜坐着，把一杯果汁品得像陳年紅酒，竟然也沒催一句。

最後，肖炀表情麻木的坐下，開口道：“你走吧，我不做手術。”

“為什麽？”葉文聿饒有興致：“還以為你得考慮幾天呢，怎麽拒絕得這麽幹脆？不想要你家人回來了？不想回到你過去的生活了？你答應手術，我們就會在各方面扶持你，将來你要是手術成功，地位還會拔高一層呢。”

肖炀想都沒想：“我不做怪物。”

葉文聿的笑容瞬間消失。

他看着肖炀。少年因為連番遭打擊，坐姿前傾而頹廢，葉文聿的視線自然居高臨下，帶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怪物又怎麽了？強不就好了。”葉文聿聲音很輕。

“不。”肖炀拒絕：“我不當異類。”

“如果有一天，他們不再是異類呢？”葉文聿道。

肖炀吃驚擡頭。

桌上烘托氣氛的蠟燭燈，忽然被一陣氣流卷得明滅不定。

影子在桌面與牆壁上亂卷，扭曲，令人不寒而栗。

“你有沒有想過，現在的制度本身就是不合理的？你的父母，家族，又為什麽要幫助我們？”葉文聿說話溫溫吞吞，即便是大逆不道的話，都說得像睡前故事：“……因為，這是大勢所趨啊。”

“……”

“辛苦的訓練、服用令人難受的藥物、接受痛苦的手術，長年奔波一線，服役期間比普通人高出數倍的風險，退役以後，也可能因為各種各樣的病症早亡——這是改造人戰士付出的代價，可到頭來，他們又收獲了什麽呢？收獲了一句‘怪物’、‘異類’？”

葉文聿的語氣似有不解，又像在感慨什麽。

“……”肖炀艱難地咽了咽口水：“他們是聖人……”

“沒有人是聖人。”葉文聿微笑打斷他：“沒有人。”

肖炀一愣。

葉文聿：“力量才是唯一正确的東西，力量在誰手裏，道理就在誰嘴裏。現在，改造戰士已經獲得了力量，你以為他們會讓這樣的‘歧視’一直繼續下去嗎？答案當然是不會。”

“我們組織目前已經獲得了七位大區管理員的支持，在他們轄區進行改造手術很久了。普通人将他們當神一樣崇拜，也已時日不短。實驗數據越多，改造手術的技術發展就越快，也許不久的将來，某一天……”葉文聿頓了頓，眼睛眯了眯：“普通人類反而成了‘異類’呢？”

肖炀心頭大震：“什麽！？哪、哪幾個區……”

“哈哈哈，沒有騙你，如果你同意加入我們，你自然就知道了。”葉文聿說着，嘴角微挑：“當然，你也可以拒絕，實際上我并沒有很看重你，只是看在你肖家替我們做了不少事的份兒上，給你個機會罷了。”

“能者居高位，這是我們‘王庭’的宗旨。僅僅靠一些傻子自我奉獻，這樣的社會不可能長久。”

“好了，我過兩天要回首都星了，你最好在那之前想好，給我答複。不用發消息，你只要決定了，我自然會知道，來找你。”

葉文聿說了一串，起身要走，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一轉頭。

“我真不明白你在婆婆媽媽個什麽勁兒，多大的人了，還怕沒有小朋友陪你玩兒是麽？”葉文聿調侃道：“可你這遵紀守法的小雞蛋在學校受着排擠，你口中所謂‘異類’，正仗着實力強大鬧首都星，為所欲為，快樂得很——

“……什麽？”肖炀迷茫。

“邱秋啊。”葉文聿随口答：“你不是認識他麽，那個深淵惡魔。”

首都星一個月前的鬧劇，至今仍在發酵中。

肖炀看了許多“猜測內情”的主題帖，沒有一個提到過邱秋，他萬萬沒想到，在這裏聽到了。

“那小怪物真厲害，說要去找監護人，扒上輛客運艦就走了。他在中轉站裏換乘，誰都沒發現異常，直到他進了首都星港，終端弄響了警報，這才暴露了。”

葉文聿仿佛非常欣賞邱秋這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将他後半段怎麽引起全城警報，怎麽在數百架戰艦下安然無恙地進入大樓，怎麽用精神控制連放倒百來名守衛，一一描繪出來。

“我一個朋友在現場，說是邱秋帶着他要找的人，就這麽大搖大擺地走了，愣是沒一個人敢攔。連星港的客運艦都為他們推遲了十分鐘出發時間。”葉文聿笑：“你要是有他的實力，上首都星劫獄都沒人敢管。懂了嗎？”

葉文聿說完就離開了，剩下肖炀一人，久久坐在桌前出神。

他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麽也沒想，忽然招手，讓服務生送了杯烈酒來。仰頭一口氣悶掉，喉嚨到胸口火燒似的。

他眼睛通紅，點開終端，搜索首都星警報日的小視頻。

這些小視頻傳播得到處都是，因為拍的人多，角度也不盡相同，卻是一樣的震撼。

原來是他。肖炀想，原來他是深淵惡魔。

将視頻反複看了數十遍，肖炀最終起身離開。

他打算去看看邱秋，親眼看看。

——

大藝術家（自稱）道格拉斯，經過一個多月的努力，終于完成了惡魔食府的裝修。

雖然他指揮裝修的同時，食府也沒暫停營業，但今早，當白小旭一腳踏進店門時，還是狠狠一愣。

“……絕了。”白小旭仰頭看屋頂，嘆氣：“我想辭職了。”

“啊？”邱秋立刻從二樓欄杆探了個腦袋出來，不解問：“為什麽？”

“……我只是借這句話對你們的審美表達抗議。”白小旭眼神無光。

“哦，謝謝。”邱秋美滋滋。

白小旭：“……”

在邱秋的強烈要求下，惡魔食府被改造成了奇妙的“深淵”與“秦傲天神話流”相結合的風格。

一樓進門，正中便是一汪發着光的血池，裏面還咕嚕咕嚕冒泡。四周石柱林立，有的從天花板倒懸。

石柱上刻着許多猙獰人面，遠處看只是一片坑坑窪窪，一旦近距離對焦，它們就會不經意被你看見……白小旭第一次體驗，吓得一蹦三尺，差點把屋頂鑽個洞。

這還沒完，邱秋點的小惡魔像也散布在餐廳各處。

道格在不影響大局的前提下，擅自給惡魔像們設計了比較可愛的造型，顯得兇萌兇萌的。

邱秋原本還有些意見，覺得不夠威風，但聽白小旭高明他們都誇，也就開心地接受了。

總之，道格這個乙方相當敬業，還原了邱秋描述中的許多“深淵”造景，有山洞，有淵隙，還有祭臺。

祭臺剛修好那幾天，邱秋總是喜歡用奇怪的眼神看那兒，弄得白小旭每次都繞路走……

“絕了。”白小旭又轉了一圈，仰頭朝二樓喊：“你們就不覺得瘆得慌嗎！？”

邱秋和鐘豫正在二樓玩算二十四點，聞言抓着牌探出腦袋，又認認真真俯視了一圈，然而認認真真答道：“不啊。”

“鐘少将！”白小旭不甘心：“你說呢！？”

鐘豫嘶了一聲，把牌扔了：“這樣也好，沒生意，清閑，你和高明誰上來一個，我們鬥地主。”

邱秋：“…………？”

鐘豫一語成谶。

一下午，一個人也沒有。就連伊甸的虛拟客人們都沒發一個文字泡，仿佛兩百多的在線人數是假的。

加上高明和白小旭，四個人打了一下午的争上游。

邱秋輸了九百多信用點，轉賬的時候終于開始憂心自己的生意，左顧右盼：“今天好安靜啊……是不是有人進來，見沒有人就走了……我下去看看。”

他剛站起身，門口的鈴铛一陣響。

一名戴着口罩墨鏡的青年進來，身前浮着自拍懸浮球，語氣有點嗲：“……我終于來到了柯深哥推薦的店！……是呀，他說了好幾次……我們什麽關系？別鬧啦，這些話少說呢，我只是順路來看看他推的店，聽說很精致很溫馨哦——”

然後他和血池與惡魔像打了個照面。

青年：“……”

青年下意識張嘴：“我操你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