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說不定要睡很久

商場裏的東西吃起來就那樣, 邱秋只要有的吃就行，不怎麽挑。

鐘豫給他買了桶爆米花，自己抓着一杯可樂, 五指頭扣住杯口，手臂垂到身側，一看就是替別人拿的。

這配置太像要去看電影了。

反正也沒地方去，外面還擠得慌，鐘豫索性買了兩張票, 帶着邱秋坐進電影院。

那是個小衆愛情電影，周圍三三兩兩的情侶，氣場冒着肉眼可見的粉紅泡泡, 一看就醉翁之意不在酒。電影很安靜，音效開得也不大，放了十分鐘，就聽見邱秋一口一口吃爆米花的聲音。

鐘豫又開始困了, 身體動起來有滞澀感，還有揮之不去的像是壓久了以後血液不暢的麻木。

閉上眼睛眯了會兒，狀态也沒有緩解。但他已經習慣了, 心跳一聲一聲, 沉而緩, 響在耳朵深處。

片刻後，鐘豫眼角微跳, 睜開眼，發現果然有人時不時轉頭看他，還不止一個，表情帶着不滿。

邱秋也看到了，往他那兒靠了靠, 小聲說：“他們在看我們。”

“嗯。”鐘豫挑挑眉，回看他。

邱秋嘴角沾着一點白色碎屑，眼睛被電影屏幕的光源映得發亮，像黑暗裏的一點星：“是因為我們不合群嗎？”

鐘豫失笑：“你還知道不合群啊。”

“……”邱秋不滿，又覺得鐘豫在嘲笑他，于是站起身，向旁邊挪了個位置，直接挪到鐘豫懷裏。

少年軟和冰涼的身體落到懷中，沉甸甸的，很紮實。

鐘豫從他的腰側将雙手伸出來，健壯的臂膀收緊，在手肘那兒拉出一條富有力量感的曲線。又揚下巴壓住少年的肩頸，貼着他一側耳朵。那位置正好能看見屏幕，鐘豫順手把邱秋耳後的頭發往旁邊壓了壓。

四周的情侶們大多收回視線，像被燙着似的，不再看了。

“他們不看了。”過了一會兒，邱秋略顯得意的側頭，小聲說。

鐘豫壓着他肩膀，悶悶笑了兩聲。

“那我繼續吃。”邱秋說罷，聽見鐘豫又笑，不知道在笑什麽。

他耳朵有些微發熱，并不嚴重，好像那天猛灌白酒時的一點點的身體反應。也許讓他發熱的并不是酒本身，而是某種情緒和意念。

他并不傻，爆米花放在嘴裏，舌頭直接一勾就化了，沒有再發出聲音。

空間靜谧，屏幕中的男女主角已經對視了三十秒，暖橙色的火光映得小木屋明亮又昏暗，像是某種暧昧的信號彈。

果然，下一刻，兩位主角就天雷勾動地火，男主角沉重的呼吸聲透過音箱重重擊打在所有人心上。

邱秋咽下一口爆米花，下意識側頭看鐘豫。

鐘豫閉着雙眼，睫毛遮住下眼睑。

他沒有看屏幕。

邱秋時常在床邊觀察鐘豫的睡顏。

或許是習慣使然，作為一只原型小小的史萊姆，總是無意識地蹲下來看。今天卻是個很新鮮的角度，他第一次感覺鐘豫的睫毛很長，鼻梁形成的陰影角度也和平時不一樣，甚至散發出的氣味都有些許變化。

為什麽不看呢？邱秋心想，這個電影比黃家三兄弟和他分享的更好看啊。

“邱秋。”鐘豫沒睜眼，卻好像知道他在看自己似的：“我困了。”

邱秋一愣：“那就睡覺。”

“說不定要睡很久。”鐘豫說。

“我可以等你啊。”邱秋自然而然地說：“你可以一直睡，想醒了再醒。深淵的大惡魔經常一睡很久的，我也睡過很久。”

鐘豫嘴角牽起，聲音從喉嚨深處傳出，有些含糊：“反正其他人很熱鬧。”

“是的，”邱秋點頭：“大家都很熱鬧。”

——

一街之隔，威爾正牽着妹妹的手。

這裏是首都星最繁華的商業區，建築分布錯綜複雜，不常來的人很容易迷失在交錯縱橫的雲梯之中，空間感再好也沒用。

威爾非常同意這個說法。

早上出門前，他特意查了購物攻略，裏面明明詳細說明了童裝區的地點和走法，實際過來一看，什麽A棟F棟，雲梯三點五層的，壓根兒找不到路。

妹妹小五今天有些興奮，總是發出些意義不明的音節。

威爾有兩個多月沒和她正經交流過了，很難領悟她的意思，只能看着猜。

“要吃那個嗎？”威爾指了指一家冰淇淋店。

小五唔唔兩聲。

威爾于是牽着妹妹過去排隊。

這家店招牌上畫着彩虹，雲梯從它斜上方經過，在店門口折射出一道強烈光條，很是亮堂。

它家的口味想必很受小孩子歡迎，威爾掃了眼隊伍，一半人都帶着小孩子。

“一會兒你要吃哪個就指哪個。”威爾一邊在終端上看導航，研究怎麽找路，一邊拉拉妹妹的手。

小五也用拉手回應他。

威爾低頭看了看妹妹，見她睜着一雙純澈的大眼睛看自己，心裏驀地一甜，臉上也帶出笑來，沖散了先前的煩躁。

他的妹妹果然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妹妹。威爾心想。

過兩天他要歸隊了，小五又要送到聯盟下屬的特殊學校去，大約有半年見不到面。這兩天，他要把小五夏天的衣服備好，還有新的學習用品。

家裏雖然沒人住，但各項費用要提前交，免得他倆的社安分出問題。其它就是防止突發意外備的兩萬信用點不能動，七七八八的錢扣掉，手裏大約還有三千多。

兩千用來買衣服，五百這兩天吃飯，還有五百可以給妹妹買些零食。

阻斷劑再吃半年，味覺能感受到的刺激就很微弱了，趁現在得讓她多嘗嘗。不知道學校針對這一批志願者，有什麽福利政策嗎……

威爾心裏盤算着之後的生活，很快排到了他。他将小五抱起來，讓她看裏面的價目表：“吃哪個？你指一指。”

小五眼睛閃着光，小手指向某一處，威爾問：“第二個綠色的？”

小五搖頭。

“不是？……這樣，是你哼一聲，不是哼兩聲。”威爾問。

小五于是哼哼了兩聲，威爾便看着大方向，又問：“那是第三個嗎？”

妹妹呆了呆，像忘了自己在哪兒，間或發出含糊的音節。

這邊耽誤着時間，後面排隊的人自然少不了抱怨。

有人見小女孩行為舉止不正常，更是小聲讨論，私語聲從四面八方傳來。

威爾作為改造人戰士，将一切聽得清清楚楚。

“那小姑娘有毛病？”

“看面相不像啊……有病不上醫院，還吃冰淇淋啊？”

“那男孩兒年紀也不大，看着像哥哥。小孩帶小孩就是不靠譜，什麽家長啊，真不負責。哎呀快點兒吧，等半天啦。”

“在幹什麽啊？”

“不點就趕緊下一個呗……”

威爾面色發沉，強忍着沒發火。他不緊不慢地繼續讓妹妹指冰淇淋，甚至讓服務員拿了個移動餐牌來，等小五反複确認無誤了才點單。

買東西本來就是他的權利，為什麽要在意這些普通人的看法？

小五以後也會是保衛聯盟的超級戰士，理應受人尊敬才對。

然而威爾的想法似乎沒能傳遞給妹妹。

點完單，小五不肯接冰淇淋，心情也顯得有些低落。威爾本來也擔心她拿不穩，就自己拿着，牽着妹妹來到旁邊的露天桌椅，讓她坐着吃。

天氣很好，能坐的地方永遠不缺人，兩人身後就有人高談闊論的聊天。

“特種戰士的待遇也太高了吧，”一人牢騷道：“一天到晚福利福利，花的可都是我們普通民衆的血汗錢啊。”

“哎，不可說，不可說，小心星督局來抓人……”

“抓個鬼咧！老子就說，那改造手術問題太大了，好好的人都給糟蹋成什麽怪物……不知道痛不知道餓，那還是人嗎？聽着就瘆得慌……居然還有人自願去當怪物的，搞不懂。”

“這有什麽不懂的，為了錢呗。”

“怪物還看不起咱們呢。”

“可不是嘛。改造人的腦殘粉在網上多了去了，什麽更先進的生命體，神的化身，人類未來的明燈？笑死了。被蟲族吃掉和變成怪物，我寧願選滅絕。反正弱肉強食嘛，宇宙法則——”

威爾正聽得皺眉，身邊的妹妹突然一聲幹嘔。

他一個激靈回過神，就見小五正蹲着，吐了一地粉色的奶油，手上的冰淇淋當然也沒抓住，頭朝下糊在地上。

“小五？小五！”威爾慌忙蹲下，無措地拍妹妹的後背，并慌忙戳終端，準備聯系醫院：“怎麽了？說，哪裏不舒服？”

小五眼淚汪汪，仍然吐個不停。然而她一共就吃了兩口冰淇淋，到後面就幹嘔，吐些口水。

差不多三分鐘以後才漸漸緩和下來。

威爾好不容易連上通訊，急得語無倫次，醫生一再讓他不要着急。

這會兒見情況緩和，便說問題不大，小孩子确實會有各種應激反應，緩解了就好了。實在不放心，之後再慢慢來醫院做檢查。

通訊挂斷時，小五已經完全恢複了，仿佛剛剛沒有那回事一樣，喝了兩口水又朝四周亂看。

威爾倒是一陣後怕，抱起妹妹走了一段。

“剛剛怎麽了啊？”威爾心有餘悸地問。

“唔……”小五含糊地嗯了兩聲：“……難吃。”

雖然和“難吃”兩個字的标準發音有些差別，但威爾還是聽懂了。他心中嘆了口氣，摸摸妹妹的腦袋。

阻斷劑的副作用是會讓人有這樣那樣奇怪的問題，昨天還很香的味道，第二天就可能令她作嘔，這些他自己也經歷過。

這樣算來，零食還是別吃了，把預算花到別的地方劃算些……

威爾想着，穿過一道拱形雲梯，總算來到先前想去的童裝街區。

沿街一排精致的小店，令人眼花缭亂，外面是條主幹道，不時有豪車呼嘯而過。

小五似乎又有了興致，從威爾肩上下來，走過幾個漂亮的櫥窗，停在一條華麗的公主裙前面。

她眼巴巴的看了會兒，回頭瞄哥哥。

威爾很想直截了當的說不行，但想想手裏的還算寬松的預算，想想妹妹這麽大了，幾乎沒穿過幾件女孩子應該穿的衣服，拒絕的話就有點說不出口。

他糾結半晌，最後無奈嘆了口氣。

陽光熱烈的曬着後背，他推門，牽着妹妹進了店。

兄妹兩人的穿着和這條街的消費水平不太搭，但店員意外的和善，拉過小五就開始誇她長得好看，是個美人胚子。

“喜歡哪一件，都試試啊。”店員姐姐愉快道：“不買也沒關系，下次有機會的嘛……對吧小妹妹？”

小五很愉快的笑了一下，也許是太過興奮，剛松開威爾的手，她就一個跪趴摔在了地上。

店員吓了一大跳，肉眼可見的驚恐萬分：“小寶貝啊！怎麽搞的？怎麽……怎麽搞的啊！”

話音未落，小五爬起來時又摔了一下，店員額頭都見汗了，求救地看威爾。

“沒事，”威爾見怪不怪地拉起妹妹，把她放在一旁的椅子上：“阻斷劑的副作用，過段時間就會好了。”

店員的臉色立刻就變了。

沒有人不知道阻斷劑是什麽，那代表着眼前的女孩即将成為一名“特種戰士”。看樣子，她哥哥也許已經是了。

店員平時沒有機會接觸這樣的人，驟然遇到，她本能地感到害怕。

那可是人形兵器啊，聽說能不帶防護裝備在太空裏活一天呢……這樣的人，是不是一動手就能毀掉一棟樓啊？那真是太可怕了。

店員雖然無意冒犯，但戰戰兢兢的表現已經全被威爾和小五看在了眼裏。

空氣一時沉悶，只有愉快的輕音樂勉強支撐着氣氛。

另一邊店員終于拿來了裙子，幫小五換衣服的時候，手都在抖。

她狀态不佳，背後的拉鏈幾次都拉不上來，愈發緊張時，不小心夾到了小五的頭發。小五吃痛，尖叫一聲。

“啊——”店員跟着尖叫，蹦了老遠：“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別叫了！”威爾拉過妹妹，腦袋冒火，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愣了幾秒，他黑着臉去脫裙子，沉聲說：“行了我們不買了。”

他話音剛落，小五忽然一抖，攥着裙邊彎腰又一陣幹嘔。

幾個店員再次尖叫，威爾簡直上頭，咆哮道：“都他媽別喊了！叫急救！！！”然後半跪在地上，不停喊小五。

小姑娘這一次反應比先前嚴重得多，吐了兩口，手腳都痙攣起來，再咳出來的就是血了。

威爾腦袋嗡的一聲，理智像根繃到了極限的橡皮筋，一剎那斷裂。

他先是戳自己左腕上的終端，不知怎麽屏幕沒亮，直接碎了。指腹被碎片邊緣劃出血來，他無知無覺地一把将這破爛玩意兒扯開，砸到一邊。

“叫人啊！”他猛地扭頭，眼睛血紅瘆人：“……叫人！！！”

“啊——”幾個店員縮在牆角，邊哭邊點頭：“叫了叫了，叫了！在路上，在路上！！！”

“水！”威爾又咆哮。

一人連滾帶爬，去櫃臺下拿了瓶水，恐懼讓他完全不敢接近這個“特種戰士”，她貼着牆邊，把水像扔炸彈似的扔了過去。

威爾看着她的動作，眼中滿是難以置信。他沒有伸手去接，那瓶水便砸在了他的小臂上。

砰的一聲。

音樂不知什麽時候停了，店裏一片死寂。

店外，遠遠圍了一群人，驚懼地向裏面看，幾乎所有人都在聯絡管理辦和星督局，還有人悄悄錄像。

威爾緊緊摟着妹妹，擰開瓶蓋，想給她喂點水。然而小丫頭雙目緊閉，牙關也咬得死緊，怎麽也撬不開。

“急救什麽時候到？”威爾抱着妹妹，起身時趔趄了一下，跌跌撞撞走到門邊。

“嗚——”店員抽噎着：“對不起我……不知道……”

另一人道：“可能堵車了，堵車了，這裏畢竟……啊——別殺我，對不起別殺我！”

威爾一步跨出了門，圍觀的路人像漣漪般齊刷刷向外散了一圈，仿佛他是顆炸彈。

“借我輛車。”威爾說。

他看起來像個瘋子，沒有人敢應聲。

“借我輛車！”威爾大吼，卻見衆人哄然一下散得更遠。

明晃晃的陽光曬在地上，目之所及處像下了雪一樣蒼白。

威爾抱着妹妹，身上發冷，腦袋卻像着了火。

他現在只有一個念頭，趕緊帶妹妹去醫院。

要快，要快。

他把妹妹放在地上，三兩步沖上了主幹道，看準了一輛高速接近的車，一拳砸上去。

青年的手臂奇異地散了架。

血肉仿佛用另一種形式聚合在一起，膨脹出兩倍的纖維狀的物質蠕動着，掉落細碎的肉塊。

外人眼裏是極為恐怖的畫面，但威爾自己卻無知無覺。

有車了。

那車側翻着，車頭癟進去一塊，威爾把車門拉開，裏面爬出一個滿頭是血的中年男人，嘴裏罵罵咧咧。

他一腳把那男人踹開，周圍一陣驚叫。

“操他媽的！怪物！”男人看到他的樣子，受了大刺激：“老子的車！尼瑪的怪物，敢開走老子跟你拼命！光天化日之下敢搶車，反了反了！老子養你跟養狗一樣，敢沖老子吠——”

威爾已經把妹妹抱進了副駕，自己也上了車。那車主卻說得上了頭，憋着一口氣沖到車頭前，攔在那裏。

“有種咬我啊！？”男人吼道：“你敢嗎？廢物！”

比起“怪物”，威爾更聽不得“廢物”兩個字。

這兩個字伴随了他太久太久，久到成了一種執念，一個魔咒。

反應過來時，他已經下了車，将那男人提在了手裏。

那是一張可笑的醜臉，像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一樣，這麽弱小，又這麽的自負。

威爾擡手，一拳砸向這個令人生厭的腦袋。

血花和腦漿炸開在熾烈的日光下。

——

市中心的觀景高塔上，葉文聿一身樸素打扮。

明明是春天了，他的外套圍巾卻一樣不落。

從這個高度看下去，地面一片白茫茫，葉文聿卻看得津津有味，仿佛眼中與其他人是不同的風景。

“哎呀，震驚，”他自言自語：“大好青年竟當街做出這種事，是人性的缺失還是道德的淪喪……”

說罷，他笑起來：“真是，太可怕了。你說是吧，我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