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卷三十九·破釜沉舟
第40章 卷三十九·破釜沉舟
刑部的大牢守衛森嚴,周遭陰冷而壓抑,仿佛在慢慢撷取着人的呼吸。
嬴城本不能出現在這裏,但嬴岚無疑是最好的通行令,只憑着一句“若陛下問起,由我擔着就是。”便讓那群守衛無法多語。
兩人跟随獄卒走進散發着潮濕氣味的地牢,這裏關押的都是一些重犯,甚至包括了不少位高權臣。但無一例外的是——凡被關進來後,那麽再想出去就是一件極其艱難的事了。
牢中的腐朽和頹敗讓嬴城蹙眉,此刻他一心都在常曦身上,想着那人如何能在這種地方久留?必須要盡快将人救出去才行,可如今該用什麽法子去說服嬴從煜?
心緒紛亂,腳步也略顯浮躁。
嬴岚轉頭看了嬴城一眼,卻也什麽都沒說。在接近地牢盡頭的地方,側目看去,兩邊經過的一間間牢房裏,無精打采的囚犯身上散發着瀕死的氣息,髒亂的頭發如同枯萎的草,蓋住了那些人的臉。此時此刻,他們對牢中突然而至的腳步聲也絲毫不為所動,仿佛習慣了不同的人往來于這裏,也習慣了每天被獄卒擡出去的屍體,他們蜷縮成一個自我保護的姿态,然後等待着最後一刻的降臨。
這樣一幅真實的景象讓人的心情都變得沉悶起來。
然而一直默默帶路的獄卒卻出聲了,“太子殿下,王爺,就快到了。”
話音稍落,他們在一間近乎封閉的牢門外停了下來。
這件牢房與他們之前經過的那些地方距離相隔較遠,看過去更像是純鋼制成的。
獄卒拿出鑰匙,将門打開。鑰匙間的碰撞和敲擊牢門的聲音在略顯安靜的獄中尤為刺耳。
不知怎麽,嬴城竟然感覺到了些許緊張。才不過短短數日,卻像隔了很久很久。
恭敬的彎了彎身,獄卒很識趣的退了下去。嬴岚臉上仍舊看不出太明顯的情緒,他只是轉眸望向嬴城,“別說無謂的話,別做愚蠢的決定。好自為之。”也不等嬴城回應,便直接離開了這裏。
嬴城當然知道對方的意思——舍棄薊家,保全自己。但他做不到,說是蠢也好,說是心無大志也罷,嬴城不認為自己的選擇是錯誤的。嬴從煜自始至終都是高高在上、冷靜謀斷的君王,親情于他來說算什麽?這次是薊家,下次有可能就是別人。權力之路不會止于兵權,一個帝王的野心是永遠都無法去估量的。只要一日處在這天下大勢之中,一日就不得解脫。
在大梁這麽些年,試問真心實意又換來了些什麽?傷痕累累到現在,又得到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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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此,嬴城深深呼吸了一下,穩住自己微微發抖的手。然後,推開了那扇門——
那是自己在府中日思夜想的人,是自己在大梁無論如何也放心不下的人。是想要執子之手,同一世風霜的人。
內心反而得到了片刻的安寧,他們兩個明明近在咫尺,卻只是安靜的相望着。很奇怪,這一刻,沒有人先去打破這種平衡。
良久,嬴城終于慢慢走近了薊常曦。他看見了對方手腕上的鐐索,長而重的拖曳在地上,随着動作發出不可忽略的聲響。他也看到對方墨一般的眸子裏出現的熟悉光彩,讓自己心口酸澀而疼痛。
“王爺,”薊常曦說道,“我就猜到是你了。”他向前走了幾步,就沒辦法再繼續了,鐐索的長度限制了他一部分的行動。但薊常曦卻沒因此而受到太多影響,甚至他還對着嬴城笑了一下。
心口更加難受起來,喉嚨也像是被軟物堵住。嬴城最看不得眼前這個人受苦了,如今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非常糟糕。他也沒有開口,他怕一說話,就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走到薊常曦身邊的每一步好像都太艱難,腳步重的如有千斤一般。眼前這個人又瘦了一些,蒼白的臉上那雙大而黑的眼睛,讓人看了心疼不已。
嬴城伸手輕輕撫上薊常曦的臉,聲音低啞道,“是我的錯……對不起,常曦……”對不起,當初讓你沒有選擇的進了王府。很抱歉,我始終無法幫上你任何事情。對你,對薊家,我……做的太少……
薊常曦搖搖頭,握住了嬴城的手,“和你有什麽關系?我不是什麽都不懂的孩子,我有自己的判斷。薊家這件事……你又有什麽錯?”他輕輕嘆息道,“不過是生在帝王家,沒有辦法的。”
“常曦,我們還有時間……”
“不多了……現在,我只是很擔心父親還有二哥,薊家那麽多人……”常曦将腦袋埋進嬴城頸間,似是非常疲累。
“他們……是安全的。”嬴城說的是實話,北疆戰事危急,薊家的事在這個節骨眼上也不可能有什麽再大的動靜了。然而戰事一結束……
“我已經能猜到陛下的決定了,但是我不服這個結果。”薊常曦極淺的長出一口氣,後退一步稍稍拉開了兩人的距離,“王爺,薊家不會做出通敵叛國這種事的。”
“我當然知道。常曦,你以為我會懷疑薊家嗎?”
“……是啊……你不會。”薊常曦不傻,他知道嬴城始終會相信着自己,他也明白眼前這個人對自己的好。但也正因為如此,他不想讓嬴城在這件事中越陷越深,他希望對方能全身而退。
薊家這件事,很明顯……是有人預謀的,那個人就是當今大梁的君王。薊家在北疆的地位讓嬴從煜無法再坐視下去了,而二哥的事情更是對方緊抓不放的把柄。之前一直隐忍不發,是為了累積有力的籌碼,砸的薊家無法翻身。通敵叛國?真是可笑!薊家為北疆付出了多少?赫赫戰功被一筆抹殺,更多的人甚至希望薊家消失在朝堂。自己的父親将大半輩子的時間獻給了大梁,到頭來得到了什麽?為北疆戰死的無數薊家軍得到的又是什麽?不過一盆髒水。
滿腔為國效力的決心,将忠誠看的比生命還要重要,最後只由得那位君王輕飄飄的八個字“通敵叛國,擁兵作亂。”這樣一個結局……讓人——怎麽甘心!
這個罪名,薊家恐怕沒有一個人可以若無其事的接受。而自己又怎麽願意看到薊家被這深牢吞沒,背負一世罵名?
其實薊常曦很清楚,這次已經是無路可走了。從事情爆發的那一天開始,薊家就沒法脫身了,他們是權力的犧牲品。
薊常曦擡頭看向嬴城,這一眼他看的非常用心,也非常認真,像是要好好記住對方的模樣。然後,沒有任何征兆的,他屈膝跪在了嬴城的面前。手腕處鐐索“哐當”一聲,随着他的動作砸到了地上,也把嬴城的心神全部砸散了。
嬴城死死地咬緊牙關,他的指尖用力到幾乎嵌進掌心裏。他被常曦的這個舉動震驚的動彈不得,而與此同時,嬴城也知道……面前這個人,已經做出了一個決定。這一刻,他有些抗拒去聽對方接下來要說的話,但實際上,嬴城只是一動未動的站在那裏,像一個毫無知覺的死物。
等到終于想要去把人扶起來的時候,卻被薊常曦拒絕了。
“王爺,”他微微低垂着頭,說道,“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嬴城沒有說話,他只是安靜的聽着常曦慢慢往下說。
“想必你心中也已經明白……這件事……只怕是沒有轉圜餘地了。我們也許會被軟`禁到北疆戰事結束的那一天,而等着我們的結果……”沒有将這句話說完,薊常曦的聲音有片刻停滞,“二哥在這件事中受了太多委屈,他何錯之有?薊家又何錯之有?說到底,不過是欲加之罪罷了。所以……這一次,不再為了大梁,而是為了我們自己。薊家的人寧願死在戰場上,也絕不願背着被誤解的罵名冤死在牢獄中。”薊常曦輕聲而平靜的說道,“百年後,歷史将證明我們無罪。”
他低頭叩首道,“王爺,求你幫我這一次。”
嬴城腦袋中有短暫的空白,他想自己是明白常曦的意思了。他看着眼前這個人,那人的側臉依舊是年輕而又倔強的,仿佛就還是剛進府時的少年模樣,時光不能傷害他分毫。微笑的樣子溫柔的像三月春風,然而一旦強硬起來,又決絕的近乎冷酷。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而自己對這樣的他,一直是絲毫辦法也沒有。也偏偏就是這樣一個對什麽事都較真的人,在感情上卻對自己一退再退,從不設防。
嬴城慢慢跪在常曦身前,伸手捧起他的臉。那雙漂亮又有些憂郁的眼睛讓嬴城心中壓抑的悲哀開始慢慢發酵,眼眶有些發酸,然而他死死地控制着自己。
嬴城不喜歡看別人哭,他更讨厭自己流眼淚,因為那是一種軟弱的表現。他摟過薊常曦,企圖掩飾情緒的混亂。從未有過這樣的時刻——自己是這麽的無能為力,是這麽的不堪一擊。如被肆`虐的洪水沖垮了最後的保護帶,他的痛苦早已泛濫成災。
“常曦……”嬴城在他耳邊說道,“我舍不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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