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那雨打,別枝驚雀,涼風渡,蕩起她黃白袍,被周宿牽着快走,裙角漪漪牽連。

青石板被雨洗得透光,小野花清瑩,裙底遮過,露水染衣,風景換一遭,他手心的溫度卻愈發燙。

葉青堯垂眸看他牽着自己的手,其實感覺到微微的汗濕,也看到了他側頰的緊繃。

周宿在緊張。

是啊,他的确。

也就是牽手而已,怎麽會控制不住揚唇角?

也太沒出息,很可能又會被她嘲笑。

他得慢慢來,慢慢洩露心事,才不至于太快兵敗。

所以,周宿忍得辛苦。

他瞧見葉青堯微濕的腳邊裙,忽然停下來,做出一件誰也沒想到,完全不符合他人設的事。

他俯身替她拾起那曳地輕紗,拂走一兩顆泥土,再起來時,發覺大夥兒都驚訝,葉青堯也在打量他。

周宿替她拎裙,笑容漫懶:“繼續走呗,我給你拎着。”

這不是僞裝,他确實沒太在意自己現在的行為是否會折損氣度,只不過想到濕了衣服她會不舒服。

沒考慮其他,也沒考慮其實回去後,她可以直接換一件,就…只是單純的舍不得和不忍心而已。

他這樣子真是奇又怪,祁陽和薛林都瞧得不眨眼,葉原倒有點兒見怪不怪。

當初周宿能為見葉青堯一眼,一步不停,一口氣兒不歇的爬那三千九百階的時候,葉原就知道,他已經泥足深陷。

厲害啊。

葉原審視着葉青堯。

這個只在葉家謾罵聲中出現的葉青堯,到底是怎麽在不知不覺間拿下的周宿?

“周先生。”

借周宿的手替自己出氣,葉青堯當然沒有這個打算,她不喜歡欠人情。

“謝謝你的好意,我不打算進葉家的門。”

周宿想了會兒,說行。

“你在這兒等我,我去。”

“先送你回去呗,這雨落得我都冷,你不冷?”

瞧着她單薄裙袍,周宿眉輕擰,怎麽每次見她,不論刮風遮雨都穿這樣少?真是得多給她買些衣服了。

葉青堯看了一眼他手裏拎的裙袍:“放下吧,髒了也沒關系。”

“那不行。”他笑,有點兒不講道理的霸道。

葉青堯懶得争辯,往前走。

周宿還真就跟後邊兒給她拎裙子。

祁陽和薛林的表情很複雜。

為什麽他們居然在周宿臉上看到點得逞?

有什麽好得逞的?不就是給女人拎裙子嗎,這很值得驕傲?很值得開心嗎?

周宿真他媽有病!

祁陽如是總結。

回了院子,葉青堯先去換衣服。

周宿閑來無事,懶坐她書桌前瞧她的畫,選一只筆懸空描摹,要多得趣有多得趣。

祁陽和薛林繼續審視他,看得仔細認真,是真想瞧瞧周宿是不是被誰掉包,或者被人魂穿了,怎麽幾天沒見,他變化這麽大。

他做的事倒也沒有多麽驚天動地,不過是想替姑娘出出氣,為她拎裙子,耐心等她換衣服。

這些事換別人來做是英勇,是體貼和紳士,可換成周宿就是驚吓,驚悚和古怪。

他們從小一起長大,知己知彼,都太了解周宿那薄情的壞性子。

他玩時花樣百出,從不考慮女孩兒們的感受,只圖自己歡心。

憐香惜玉?護人周全?

不好意思,這些詞絕不會屬于周宿,他不擡張椅子看戲都是好的。

他是那樣自私自利,寡義而毫無同理心,熱衷做高高在上的看客,習慣于掌控四方,可就是這樣的周宿卻會為葉青堯違背本性,做他從前嗤之以鼻,絕不會做的事。

除了動心,祁陽和薛林找不到其他答案,但動心這個詞對他們來說太恐怖,近乎詛咒,祁陽似乎都能瞧見周宿身後無形的墳墓。

卧室和正院是分開的,換好衣服從卧室出來,還得走一段鋪滿鵝卵石的羊腸小道。

此間的雨稍歇,路兩旁月季花靜候太陽,葉青堯行過轉角,看到葉原靠牆在前頭看她,也似乎在等她。

葉青堯沒什麽表情,不打算和他說話,借路繼續走。

“妹妹好本事啊…”打個哈欠,葉原說得懶洋洋,話語裏夾帶清楚而犀利的冷嘲,尤其是那聲妹妹。

葉青堯回眸,“有事?”

“聊聊。”

“聊什麽?”

“随便。”

葉原看着她,開始仔細回想葉珺娅面容,終究想不起來。

那時候他小,只隐約記得葉珺娅是家裏最得寵的姑姑,尤其老爺子,是把她當掌上明珠的。

葉珺娅性格好,很溫柔親和,也很照顧她的這群侄兒,每次外出都會給他們帶些小玩意兒和新鮮零食,有錢也買不到的東西。

可惜最後竟然做出那樣的事,敗壞家風。

“我奉勸你不要和葉家作對。”

“葉家派你來游說我?”

葉原準備否認,葉青堯已經淺笑搖頭,很失望的樣子,“看來如今的葉家真是沒落了,竟然派……”

她眼波在葉原周身流轉,輕輕一笑,什麽也沒說,笑吟吟走開。

葉原:“……”

雖然什麽也沒說,但那欲言又止和打量眼神已經說明一切。

她非常、極其的瞧不上他。

那目光讓葉原再次覺得自己就是陰溝裏最臭最醜的爬行生物,不值當她這樣高貴的人多瞧一眼。

可怕吧。

她一個眼神就會讓人自慚形愧,生出這樣恐怖的自卑。

高級pua不外如是。

葉原終于體會到周宿被她氣到的感受。

是真窩囊和憋屈!

“喂!”

火冒三丈,葉原追上去抓住葉青堯的肩膀,幾乎是同一時間,他側腰突然巨痛,身體不受控制的往旁邊倒,很快砸在地面。

葉原惡狠狠擡起頭,想瞧瞧是誰這麽熊心豹子膽,看到周宿冷到極致的臉。

“你想死?”

周宿的眼神讓葉原覺得,他要是敢再碰葉青堯一下,手就別想要了。理智讓葉原收斂起滿腔怒火,卻仍舊不服氣,“你從前不是這樣的!”

這話說的,怎麽有種控訴負心漢的味道?

祁陽捂着肚子笑,把葉原怄得不輕。

周宿用手背輕拂葉青堯肩膀,似乎想去掉什麽,那是剛才被葉原碰到的地方。

他手指輕放她肩,望她眼睛:“葉原弄疼你沒?”

“沒有。”

“但你在做什麽?”

“他手髒,我替你拍拍呗。”對她說話他不冷臉,眼裏有笑意。

葉青堯沉默片刻,說:“你就不髒?”

周宿笑容僵住。

……嫌他髒?

周宿忽略了一些極有可能發生的事,比如葉青堯的毒舌。

殺傷性不容小觑,他深有感觸。

那天見到她,如撥開雲霧現彩虹,找到了想要的答案,所以有些得意忘形,也至于突然被紮到心窩,實在猝不及防。

周宿緩了兩天沒去找葉青堯,這期間她讓人送來信,告知他園林的施工已經開始,周宿卻沒有過去。他有氣性,哪怕喜歡她,動了心,也不代表他可以無條件縱容她随便撒野。

“又不吃飯了嗎?”

阿金出來時,托盤裏的東西原封不動。

她臉色蒼白,手心裏冒汗,搖搖頭。

阿銀急問:“先生又罵你了?”

“倒沒有。”阿金嘆嘆氣,只是周宿積威已久,最近脾氣更稱得上怪,她緊張罷了。

“先生好奇怪。”

她剛才送飯進去,他屋子窗戶緊閉,所有窗簾都拉上,真是一點光都進不去。黑燈瞎火,她走得困難,七月的天兒,那屋子竟然陰陰涼涼,而周宿和衣躺在搖椅裏抽煙,沙啞吐出一個“滾”字。

阿金立刻被吓得跑出來,這會兒還後怕。

阿銀贊同點頭:“是挺怪,一會兒高興,一會兒又特別陰沉,隔三差五就把自己關起來誰也不見,還不吃飯,唉……”他搖搖頭。

阿金想起自己最近聽到的八卦,說先生在老宅子金屋藏嬌一位姑娘,隔三差五出去,就是去見她的。

仔細想想倒真有可能,只是為什麽先生每次回來都喪着臉?難道是和那位姑娘吵架了?

“先生又是兩天不吃飯,再這麽下去,身體肯定吃不消,聽說老先生就要回來了,如果這位有什麽好歹,咱們都得跟着遭殃。”阿銀眉頭緊皺,苦不堪言的樣子。

阿金思來想去,把聽來的八卦小聲告訴他。

阿銀聽後眼神微亮,“我們要不要去見見那位小姐,請她過來跟先生說句話?”

阿金告訴他這些,也是有這個打算。

姐弟倆忙完工作,第一時間去老宅找葉青堯。

葉青堯見到他倆時,剛忙完當日翻建工作在休息。

“去勸他?”

聽完阿金結結巴巴的闡述,葉青堯擡眸,眉目溫和地瞧這對姐弟,笑吟吟彎起眼睛。

這是先生在意的姑娘,他們來到這裏才明白周宿對她有多重視。

這宅子是他唯一的上心,現在卻完全交給她折騰。

給她住着,讓女管家和傭人伺候着,隔三差五過來看看她,還要被她氣走,自個兒在家裏生悶氣不吃飯。

這樣驚悚的事,也就只有眼前這樣天仙般的人物能做到。

明知不能多看,可姐弟倆努力再三也挪不開視線。

她溫溫笑,美麗而沒有攻擊性,但有距離感,如月光,可賞不可觸。

“……是。”阿銀慌忙低頭,努力鎮定:“我家先生不願意吃飯,麻煩小姐走一趟,哄哄我家先生。”

葉青堯的輕笑悅耳。

“他是孩子嗎,需要我哄。”

看來确實是她把先生氣到的。

這樣對周宿說話,換個人,誰敢?

“小姐見諒,我家先生脾氣倔,您肯定能勸。”阿金眼神懇求地試探。

這樣溫溫柔柔的姑娘,應該很好說話才對,但他們想錯了,葉青堯最擅長的就是置身事外,某種程度上來說,她和周宿一樣的自私自利,也不會為任何道德綁架妥協。

“不想去。”

他倔,她也不是什麽好性子。

為什麽?有什麽理由特意跑一趟,就為哄他吃飯?

所以,不想去就不去。

“你家先生是死是活,與我無關。”

沒想到她的答案是這樣,阿金吶吶地張了張嘴,手足無措,求助地看阿銀。

阿銀緊張到抿唇,忐忑地說接下來這番話:“小姐可知道周老先生?那是一位殺伐果斷,說一不二的狠角色。我家先生是他的寶貝命根子,如果他出什麽差錯,追究起來,小姐恐怕不能全身而退。”

葉青堯饒有興致笑:“威脅我?”

阿銀連忙搖頭:“不敢,只是想給小姐提個醒。”

阿銀以為這樣說,或多或少能給葉青堯敲個警鐘,她卻始終雲淡風輕,拎小茶壺倒茶,一直倒,倒到茶滿溢出杯子。

阿金和阿銀在周家做工,耳濡目染也懂得一些茶桌文化。

茶滿送客。

她在趕人。

接下來,她漂亮指尖把那杯倒滿的茶杯推倒,茶水立刻溢滿茶桌。

她收手,慢條斯理交疊雙手放在膝頭,不怒而威,清冷傲氣。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我葉青堯,靜候周老先生大駕。”

阿金阿銀出師不利,垂頭喪氣出門,走出來卻瞧見僵立着不動的周宿。

他不知道已經在這裏多久,聽到了多少話,臉色死白,神思恍惚游離。

這園子進風好,吹得他形削若骨,竟然有些搖搖欲墜。

作者有話說:

《周宿日記》

自小,我對情愛噬之以鼻,就連父母的愛情也并不覺得動人,我總覺得“心碎”這個詞過于矯情和虛僞,怎麽可能有什麽心碎,怎麽碎?又是什麽感覺?難道會比刀紮在人的身上更痛?

那天聽到青堯說的話,淡淡說着我的死活與她無關,那是我第一次切實的感覺到了心碎,倒也不是像玻璃那般被摔碎,而是話随風鑽進心裏,變成一片片細小的刀刃,一點點,緩緩慢慢地鑿着我的血肉。

我才知道,心碎是超越萬千,嵌入骨髓的痛。

這才剛開始啊周大浪,頂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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