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鸠占鵲巢(五)

橡木落地鐘似乎年久失修,吱吱呀呀,有氣無力地“铛——”了一聲。

然而這棟別墅不管從裝修還是地段上來說,都華貴非常,客廳裏光水晶吊燈就足有三個。只是明晃晃的暖光亮着,并不讓人覺得溫馨,不知哪裏來的過堂風冰涼撫過後背,反而讓人瘆得慌。

岳沉舟和蓮鶴坐在客廳深色的真皮沙發上,但笑不語,手邊都放着一杯翠綠的茶。茶香四溢,熱氣把邊幾上的彩色琉璃擺件蒸出朦胧的白霧,散去了又再次凝結,周而複始。

“高總,您這擺件不錯啊。”

蓮鶴微微一笑,墨亮的長發如瀑般挂在胸前,語調說不出的溫婉從容,與坐在對面眼睛時不時瞟向落地鐘表盤的男人截然不同。

“我看看……弦紋藍料的,這是個老物件吧?岳師,你看呢?”

高總心裏悔不當初,心想這兩人怎麽如此不識趣,只不過是請他們進來小坐片刻罷了,如今茶續了兩三盞,時間也過了八點,依然沒有要起身走人的意思,居然還聊起了什麽琉璃擺件,要不是看他們氣質不俗,自己早就撕破了臉開始轟人了。

岳沉舟擺弄着自己的手機,神情淡然,聞言擡頭看了一眼,仿佛真的來了興趣似的,摸摸下巴露出贊嘆的笑容:“弦紋藍料,如此通透細膩,底部還挂了金。高總,這東西……不是一般貨色吧?也就是您這樣的富貴人物才用的起這樣的擺件。”

高和平一愣。

岳沉舟這樣捧着他,倒叫人說不出什麽重話來。

“哪裏……哪裏……”他按捺下心中的不耐煩,掏出手帕,按了按額角的細汗,內心愈發焦灼不堪。

“對,對了!那個……壯壯,八點了,媽媽平時怎麽說的?小孩子八點就該睡覺了,不然明天你又得賴床。快準備準備,上去洗澡。”

高和平看向一直乖巧坐在岳沉舟身邊的男孩,這才眼睛一亮,猛然站起了身,仿佛頃刻之間化身為一個合格的父親似的。

“今天真是與兩位相談甚歡,可惜,可惜我家還有個孩子,得督促他早點洗漱,你們看……”

坐在沙發上的岳沉舟挑了挑眉,輕聲一笑,右手從懷裏摸出了一個連着條細細銅鏈的小東西,玩兒似的甩着,施施然站起了身。

從男孩的角度,恰巧看得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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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造型古樸的沙漏。

精致小巧的鎏金邊,邊緣磨得光澤湛然,顯然是被人成天把玩摩擦的。

兩個鬥狀的玻璃都落了些渾濁,裏面細膩的沙子銀光晃眼,像剪了片流螢囫囵塞了進去似的。

乍一眼望過去,極細的銅鏈上居然還長着些綠鏽,另一端正握在那只骨節修長的手中。

“沒錯,時間也不早了。一般到了這個點……作祟的也該出來了。”

銀色的沙漏在空中翻轉數次,“啪”地一聲,落進了岳沉舟的手心。

“不然……也耽誤它自個兒‘進餐’,高總,你說是吧?”

一句話,如平地悶雷一般,竟把高和平驚得連連後退幾步。

他瞪大眼睛看着面前只是閑閑站着的岳沉舟,仿佛見了鬼似的,臉上表情色彩缤紛,驚疑不定的眼神在兩人之間不斷轉着,連嘴唇都失了血色,幾乎把“心虛”二字寫到了明面上。

“你,你在說什麽?你怎麽會……”

話音還未落下,不知從哪裏發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咔噠”,剛才還照得亮如白晝的燈光突然間全都滅了。

視網膜無法适應突如其來的黑暗,生理性的窒息在一瞬間出現。仿佛突然被扔進了真空之中,高和平腿一軟,身子一歪,背脊重重磕上了牆壁,緩緩癱軟了下來。

“完了……完了完了……”

他雙手抱住腦袋,一時間,什麽體面,什麽傲氣,全都抛到了腦後,整個人佝成了一團,大幅度打着擺子。

“它……它生氣了,它是不是生氣了……壯壯,對,壯壯呢?壯壯,快到爸爸身邊來,好孩子,快過來……”

神經質的碎碎念,不知在說給誰聽。

并沒有人回答他。

作為回應的,只有突然響徹整個空蕩別墅的“沙沙”聲。

這聲音像浪潮,又像無數小鬼在竊竊私語,自二樓奔襲而來,轉眼間遮天蔽日,響到了高和平的頭頂。

不知哪裏的門被打開,又被再度關上,金屬門鎖發出擦碰的聲響。

高和平隐約猜得出那是什麽。

正是因為知道一些,又什麽都不知道,無窮無盡的想象空間使恐懼觸手可及。

“不……不……”

上下排牙齒不停地切在一起,磨出“咯咯”的響聲,倒像是應着那沙沙聲似的。高和平向着頭頂伸出手去,胸腔拼命地抽着氣,喉嚨因為過度用力的呼吸擠壓出尖銳可笑的音節,像個破裂的風箱。

突然之間,不知怎的,一股溫熱裹挾着幽幽的沉香,打着卷兒吐在了高和平的後頸,像是有什麽人從他的身後向他的領口吹了口氣。

“啊啊啊啊啊——!”

一聲嘶啞凄厲的慘叫直沖天際。

幾乎把人耳膜給生生鋸裂。

……

“嘶……艹!高總……你就不能小點兒聲嗎?”

清亮的嗓音像一縷微光,轉瞬刺破漫無邊際的黑暗。尾音略略上揚,仿佛在漆黑的水面下靈活穿梭的金色小魚,擺着尾鳍,游進了水面透下的光亮中去。

燈光大亮,将整個屋子照得亮如白晝。

岳沉舟正蹲在沙發後背,跟高和平隔着一米多的距離,面面相觑。

他被剛才的音波沖擊迎面沖了個正着,鼓膜“突突”泛着疼,一時間,聽什麽都像隔了層水波似的。

收不住的難以置信寫在臉上,還帶着顯而易見的嫌棄。

蓮鶴半蹲在高和平的後側,表情凝固,僵硬的嘴角眉梢無不訴說着尴尬。

湊近了才聞到,彌散開的沉香原來是自她身上而來。這香氣若有似無,浸潤了周身幹燥的空氣,格外沁人心脾,很快把人的情緒安撫了下來。

“對,對不起啊高總,我也沒想到你會這麽害怕。我就……開個玩笑。”

高和平如夢初醒,嘴唇還在哆嗦着,話都說不利索。

“你,你們……”

蓮鶴的歉意顯然沒有真情實感,她優雅拂去旗袍上因為蹲下而産生的褶皺,掩了掩唇,巧笑倩兮。

“怎麽,您自己養在家的咒鬼,也能吓成這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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