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鸠占鵲巢(七)

岳沉舟簡直要被他氣笑了。

“不知道它會害人?高總,您和夫人可真有閑情逸致。”

他唇角微勾,眼皮微微下阖,語調懶洋洋,看起來依然沒什麽幹勁。可是牽着他手的男孩卻敏銳察覺,這人的氣場顯然冷了冷,就連牽着自己的那只手,都略略向下沉了沉。

岳沉舟幹脆轉過頭看向跪在地上一身狼狽的高和平。

就在兩個多小時前,還穿着襯衫西服,掩不住倨傲的男人,此時此刻卻仿佛卑微到了泥土裏。整個人不可遏制地發着抖,目光中盡是躲閃的恐懼,看向岳沉舟的眼神,活像看到了救命的稻草,或是救人于危難之間的神仙。

這人平日裏高高在上慣了,中年得意,財源滾滾,出入都是衣香鬓影的高級場所,自有豪車接送,也多得是美女投懷送抱。

他大概已經許久沒仔細看過鏡子裏的自己了。

若是他有時間好好照照鏡子,就不難發現,不過是四十歲的年紀,放在當今的社會還是年富力強的年紀,可他的背脊卻已經佝偻了下來,臉上的紋路并沒有因為富貴的生活淺上些許,眼下、額角,手背這些地方,甚至爬上了淡色的斑點,就連眼睛都開始渾濁不堪。

本該是意氣風發的年紀,整個人卻從骨子裏散發出殘燭般的暮色。

他在以一種不正常的速度衰老。

這種垂垂的腐朽之氣,像從泥沼裏開出的劇毒花束,自血肉裏紮根,透過經絡不斷吞食着他的生氣,日複一日,順着皮膚紋理悄悄浸潤到五髒六腑的最深處,最後再變為令人厭惡的腥臭味,随着每一口呼吸飄出體外。

“不知道它會害人,你咋不說你以為它是個神奇寶貝呢?養只小鬼當寵物,好玩?您可真是有愛心。”

岳沉舟嗤笑一聲,随後想到了什麽,頭疼地抓抓腦袋,好不容易被梳理整齊的金發又被他抓得雜亂如稻草。

他的神态極度不耐煩,卻沒有直接走人,反而站定了腳步,随便靠在那座博古架上,視線淡淡掃着上頭那些傳說中價值連城的藏品,眼神毫無感情地跳過溫潤到幾乎透光的白玉佛像、綴滿珍珠瑪瑙的金瓯固杯、造型精美的青花雲龍碟……仿佛這些都是頂頂尋常的鍋碗瓢盆似的。

最後落在了最下方的角落裏,一截黑乎乎的東西上。

那東西四四方方,巴掌大小,似木非木,似金非金。像是什麽完整的大件上掉落下來的殘缺配件,毫不起眼,孤零零一個躺在架子的最底端,裹着一層灰蒙蒙的塵,被什麽人随手丢棄在那兒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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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和平心頭的恐慌生出了無窮盡的絕望,心口那塊皮膚一會兒滾燙到宛若烙鐵,燙到他汗如雨下,一轉眼卻又像溜在冰尖,涼意浸進骨頭縫裏,凍得心髒每一下跳動都如刀剜一般。

他順着岳沉舟的視線看向了博古架,那個自己完全沒有印象的東西。

……這是什麽?

它是什麽時候被放在架子上的?它一直都在嗎?

不管怎麽樣,這個年輕男人沒有走,那就是還有的商量!

“大師!你相信我!一定要救救我!”

高和平胸前的皮膚幾乎要被他自己的指甲抓破,聲音沙啞如粗粝的砂紙。

“那東西,是我太太從東南亞請回來的!我以為……我以為就像往家裏請了座觀音,或是佛像一樣,總是旺家護宅的。哪裏知道……”

蓮鶴看岳沉舟居然有插手的意思,極度不悅,不耐煩幾乎挂到了腦門上,口氣極沖打斷他:“得了吧,東南亞,別沒事就把屎盆子往東南亞扣。那群蠱師每天都擱叢林裏玩蟲子,哪有空跟你走私鬼口。”

她的耐心顯然已經耗盡,一張俏臉冷若冰霜。

“你把我們當半桶水的神棍麽?”

高和平被她怼得一愣,收了聲。

這姑娘之前婷婷袅袅,溫婉的像從古畫裏走下來似的,此時突然變了臉,目光落在他的頭頂,又涼又輕,跟看到了路邊死皮賴臉的乞丐沒什麽兩樣。

但現在的他絕對惹不起這兩尊不明來路的大佛,只好陪着笑,點頭哈腰說:“沒沒沒,大師,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

他下半身還濕着,身上的襯衫也早就被皺皺巴巴,宛如腌菜一樣挂在身上,巨大的難堪攀上他的心頭,混着恐懼、慌張,五味摻陳,心裏只有一個念頭,這兩個人,果然不是什麽普通人!

“我,我真的不太清楚啊!是我太太,她……她不知聽了誰的話,成天往東南亞跑,說是開始信奉,什麽,什麽波旬魔羅。你們知道的,我一直忙着做生意,三天兩頭不在家,哪有心思管這個!到後來才發現家裏請回了一尊小孩子樣貌的佛像,從那之後,她整個人都不對了!”

“波旬魔羅?”

岳沉舟無語,在腦袋裏逡巡了很久,才從不知哪個犄角旮旯裏找到了這個名詞——這是東南亞佛教傳說中的魔王,著名的邪佛之一,百度一下就能得到。

随便的就像漫畫書裏指了個名字似的。

他倚着門框,表情似笑非笑,十足古怪。骨節分明的手自然垂落,拇指和食指不自覺輕輕摩挲,熟悉他的人一定知道,這代表着他心情不太美妙,犯了煙瘾。

“……你們當真是什麽都敢信。還波旬魔羅,你怎麽不去信奉鄧布利多。”

“鄧……什麽?利多?天朝的佛嗎?”

高和平神經高度緊繃,聞言,不由哆哆嗦嗦問出了聲。

岳沉舟深吸一口氣,揉了揉太陽穴,一言不發,擡了擡手,示意他繼續。

“哦,哦。我太太和我結婚十年了,一直沒有孩子。她喜歡孩子,為此郁郁寡歡。我怕她在家憋出病來,才總是讓她多出去玩玩。沒想到,沒想到竟然招來了這樣的東西!從那之後,她不出門,也不管家裏的事,成天悶在房間裏念念有詞。”

高和平從眼角擠出了幾滴眼淚,失了血色的嘴唇因為面部神經的拉扯顯得抽搐,這讓他看起來有些神經質。

他的雙手在身上抓了又抓,終于哆哆嗦嗦撩開衣擺,猛得把它掀到脖子上,露出大片枯瘦的胸膛。

“你看!我真的不知道這是個什麽東西,求大師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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