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羅大山這會兒已經冷靜下來,喜悅的情緒退去以後,便是越發湧現的忐忑不安。

雖然不清楚鐘未晚是怎麽從那場死局之中活下來的,但用腳趾頭想都知道并非易事。

歐陽皓淵本就是勢在必得的性格,又聯合了那些有相同想法的穿書者,他們當中絕大多數都繼承了原主的修為,而且熟知劇情,自然會計劃周全,不留破綻。

直到今日,他都還記得柳風當年向他炫耀殺死主角的經過,那家夥講得眉飛色舞,得意非常,尤其着重強調主角如困獸般逃脫不得的狼狽,到最後仿佛連血液都已經流幹……

等等。

話說他有多少年沒見過柳風了?

羅大山的後背迅速滲出一層冷汗,心髒不受控制越跳越快,似乎都要蹦到嗓子眼。

他盡量不動聲色地看向鐘未晚的頭頂。

這是他穿越以後自帶的特殊能力,每當集中注意力凝視其他人的腦袋上方時,便可以看見一些與其有關的信息。

信息有長有短,因人而異,他靠着這項本領逐漸在凡間混得風生水起,風雨閣越辦越好,盡管因為天賦限制無法突破三重境的瓶頸,但也不妨礙他過上舒服的日子。

此時此刻,在他的視線落點處,一行字眼緩緩自虛空浮現,鮮紅如血,刺目非常。

【鐘未晚#百年歸來的複仇者】

羅大山:“……”

行、行吧。

一群身形龐大的殺人鴉撲棱着翅膀從荒原之上掠過,粗粝沙啞的叫聲此起彼伏,仿佛在暗示着什麽。

兩人之間的氣氛越發沉默。

鐘未晚見羅大山遲遲沒有作聲,略微蹙了蹙眉,又重複一遍自己的問題:“你是穿書者嗎?”

羅大山一震:“我……我不太明白。”

他咽了咽口水,盡可能讓自己的表情顯得正常,“你在哪裏聽過穿書者這個詞?”

鐘未晚:“柳風告訴我的。”

羅大山內心咯噔一下,果然是柳風!

這一刻,他的腦子裏閃過無數想法,其中不乏各種血腥兇殘的畫面。

修真界多的是拷問靈魂的法子,而鐘未晚和柳風之間又隔着一層殺身之仇,無論鐘未晚把柳風如何處置,似乎都不是不可能的。

他對那個吵鬧又中二的毛頭小子沒什麽好感,只是忽然有種感同身受的悲涼。

雖然他從頭到尾并沒有惡意,可畢竟是識人不清,間接成了幫兇,鐘未晚若真要找他尋仇,好像也無可厚非。

不過想到自己在百年前和鐘未晚也算是朋友,羅大山還是忍不住說道:“請你相信我,我和柳風真不是一路人!”

鐘未晚:“……”

鐘未晚:?

羅大山時刻關注着青年的神色變化,發現對方依然面無表情,唯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靜靜看着他,當中有詢問之意。

是要我接着交代的意思嗎?

羅大山精神緊繃,內心飛快權衡利弊,他預感到自己即将做出的解釋很可能會決定他的生死,必須小心謹慎斟酌用詞。

他深深吸了口氣,終于開口道:“其實事情是這樣的,我當年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對同鄉會有種特別的信任……”

羅大山的敘述讓鐘未晚想到了從前。

當時的他通過歐陽浩淵認識了羅大山,這位成日洋溢笑容的圓臉男人性格開朗,和善又健談,他們很快成為了朋友。

羅大山是散修,卻志不在此,反而對經商很感興趣,也像普通人那樣追求物質生活的享受,曾揚言說自己将來必定會在全大陸最富庶的江南水鄉建一座最大的府邸,在悠游自在中度過餘生。

鐘未晚出身世家旁系,從小體弱多病,被大夫診斷無法活過十六歲,直到機緣巧合之下繼承六道門傳承,成功洗精伐髓,才勉強剔除根骨中的病氣。

自那以後,他意識到唯有修行才能逆天改命,因此一心向道,不系外物。

這樣的他與羅大山其實志不同道不合,剛開始也只能算是點頭之交。可某日夜裏,他與魔修交手後重傷,在對方同夥四處追查之際,是羅大山不顧危險收留了他。

常言患難見真情,鐘未晚感激他的救助,兩人關系從此漸漸深厚,對于羅大山的贈物,鐘未晚都會珍重待之。

結果如今來看,羅大山也是穿書者?

那他會像柳風那樣,對自己心懷惡意嗎?還有相識近百載的歐陽皓淵,在他口中成了所謂的同鄉,是不是意味着這幾人來自相同的世界?

就在鐘未晚沉思的時候,那邊的羅大山還在提心吊膽地往下說着,并且很快講到了最關鍵的部分。

“……我不知那玉帶暗藏玄機,只覺得很襯你的氣質,單純想要作為餞別禮,沒有別的企圖!”

他停了下來,靜靜等着鐘未晚的質問。

“玉帶?”

鐘未晚回過神來,眉頭再次蹙起:“可是元龍節夜游滄江,你所贈與我的那根玉帶?”

羅大山緊張道:“正是。”

鐘未晚記得那玉帶做工精細,雖有流雲花紋卻不顯繁複,羅大山交到他的手中,祝福他秘境之行萬事順利,于是他便鄭重收下,系于腰間。

“你方才說玉帶暗藏玄機……”

“玉帶之中藏有肉眼不可見的妖物,平日裏為沉睡狀态,可一旦遭到特殊刺激,便會恢複活躍兇猛,紮根于人體內吸取靈力。”

鐘未晚愣了一愣。

片刻後,他忽然反應過來,當年在萬魔之淵被包圍時,他的靈力确實消耗得非常之快。他還當是對手中的某人使用密法,原來竟是玉帶的問題!

緊接着他又想到剛重逢時,羅大山脫口而出的那句話,眸光徹底暗沉下來。

“……看來你是真的想要弄死我。”他喃喃道。

羅大山:???

羅大山此刻非常茫然,心想自己都白解釋了嗎?這結論是怎麽冒出來的??

鐘未晚沒有理會他的表情,後退數步,靈力迅速彙聚掌心。

平地生起的氣流卷動衣物與黑發,如畫的眉眼間是絕對的沉靜和決意,“道友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會主動殺你,只是若非戰不可,我亦不會留情。”

羅大山預感不妙,眼前的鐘未晚明明應該只有二重境界,帶給他的壓迫感卻過分強烈,仿佛天地間的靈氣都潮湧而來,化身盤踞的無形巨獸。

鐘未晚沉聲開口,禮貌卻堅決:“道友請走罷。”

羅大山有些慌了:“阿晚,你先等等……”

鐘未晚:“若是五息之後,你還在我的視野範圍之內,我便把這視作為道友的決定。”

羅大山:“我說真的,你先等等……”

鐘未晚:“五,四,三……”

羅大山渾身肥肉抖得厲害,哭喪着臉絕望道:“大哥,不是我不想走,但你能先讓那只貓把爪子挪開嗎!?”

*****

阿白是來湊熱鬧的。

他把萬魔之淵當作自己的半個領地,日常活動便是四處巡視。不久前,他正準備進入深淵覓食,結果眼角餘光瞥見穿雲梭從遠方駛來的身影,便忽然改了主意。

他認識這穿雲梭的主人。

百年間,那個胖子也不知來過多少回,總是會在固定的地方待上片刻,長桌上放滿了蠟燭元寶與金銀紙錢,邊燒邊哀嘆,似乎在祭奠亡魂。

以往他都是老遠地瞧着,今日卻不知為何有了談興,于是專程跑過來,打算問問胖子那人是誰,這裏面是不是有什麽凄美動人的故事。

誰曾想鐘未晚先和胖子對上了,而且看着有那麽點劍拔弩張的意思……啊?胖子要走?這怎麽可以!

阿白邊想邊一爪子拍到了他的腳背上。

阿白很輕,動作也輕,甚至沒有怎麽把身體的分量壓上去。

但他畢竟是八百年道行的貓妖。

羅大山頓時感到泰山壓頂般的沉重感,被踩着的腳就如同死死釘在了地面上,連半寸都挪動不得。

他欲哭無淚,心想這輩子果然到此為止了麽?活了一百多年,相比起上輩子好像也不怎麽虧……

“喵喵?”白貓的叫聲忽然響起,卻是對鐘未晚說的,“你們為何要打架?”

鐘未晚一怔,搖頭道:“并非要打,只是立場不同。”

頓了頓,他疑惑問道:“白道友又是為何而來?”

阿白也沒打算隐瞞:“我就是有點好奇,來問問這胖子究竟燒香拜祭何人。”

鐘未晚:“……拜祭?”

“是啊。”阿白點頭,啧啧道,“應該是很重要的人吧,不然也不會如此锲而不舍。都過去多少年了?除了這胖子越長越胖,其他事情似乎都沒有發生過變化。”

鐘未晚的視線緩緩上移,落在羅大山臉上。

後者依然有些驚魂未定,聽見白貓的話,眼底又浮現些許尴尬:“我間接害了你,心裏實在過不去這道坎,便想着燒些金銀元寶,希望你在黃泉路上能走得順利。”

鐘未晚張了張嘴,有些無言。

到了這會兒,他才猛然之間想起來,先前羅大山在講述前因後果的時候,似乎有表明自己對那玉帶暗藏之物并不知情。

*****

阿白的介入,成功讓兩人消除誤解——起碼明面上,鐘未晚沒有再對羅大山表現出明顯的排斥。

只不過距離感依然存在,羅大山很快便發現,相比起百餘年前雙方的相處氛圍,如今明顯多了一道無形的隔閡。

但他已經很滿足了。

鐘未晚沒有被自己害死,他們也能心平氣和坐在客棧裏喝茶閑談。唯一有些古怪的,便是突然在鐘未晚旁邊坐下的俊逸身影。

江臨微笑着打招呼:“道友幸會。”

“幸會幸會……”羅大山朝他點點頭,轉頭看向鐘未晚,問道,“這位道友是?”

鐘未晚介紹:“他是江兄,人很好,這幾日幫了我很大的忙。”

羅大山恍然:“原來如此,那我務必要請江兄好好吃一頓了。”

江臨矜持擺手:“不必客氣。”

羅大山笑道:“哪裏是客氣,這是必須的謝禮……小二,這幾樣菜給我再上一份!”

說話間,他有些好奇,便擡眼看江臨的頭頂,那裏很快浮現出一行字——

【江臨#表裏不一的穿書者(危險人物請遠離)】羅大山:“……”

羅大山傻了,一雙筷子吧嗒掉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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