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梅溪舟是萬劍山成長老一脈的弟子, 入門三十年,從未見過第一長老本尊,如今突然被召見, 難免有些忐忑不安。

“你就是那個被魔氣纏身的?”

“弟、弟子無用, 愧對師門教導……”

歐陽皓淵淡淡打斷:“把手伸出來, 讓我一看。”

梅溪舟絲毫不敢耽誤, 立刻将纏繞在右手手掌的繃帶拆除,露出了三年前被山魅藤蔓所洞穿的傷口。

傷口已經不再流血,卻始終無法愈合, 即便用盡各種靈丹妙藥, 所能産生的效果也極其有限。絲絲縷縷的魔氣在壞死的血肉之間流淌,如同某種無形無質的詛咒。

若非有師長及早發現并施加劍意禁制, 将魔氣鎖定在固定範圍, 也許她早就已經遭到侵蝕,堕落為只知道殺戮的人形怪物。

歐陽皓淵将指尖觸在傷口邊緣。

頓時有一縷魔氣順勢而上,如同貪婪的小獸般, 迫不及待想要鑽入他的靈脈之中。

歐陽皓淵冷笑一聲。

他任由魔氣侵入皮膚以下, 在其還未開始肆虐以前,便反過來将之吞噬幹淨。

所謂魔修,自然是将魔氣納體的修行者。

這并不是說他們純粹以魔氣修行,實際上魔修體內仍有充沛靈氣生生流轉, 他們只是在識海空間之中造出一方乾坤內界, 将魔氣收入其中, 進而造化神通。

此法與鋼絲行走無異, 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 陷入血腥瘋狂的泥潭。

可若是利用得當,則能發揮出比同境界的普通修行者更為強大的破壞力, 也可以像靈氣那樣修補身體破損,強化血肉筋骨。

歐陽皓淵此番出關,過往雷劫造成的傷勢都已恢複得七七八八,體內魔源也是前所未有的強大,幾乎與靈源相持平。

正因如此,他對魔息再熟悉不過。

先前同掌門那樣說,也不過是為了尋一個到萬魔之淵的借口。

根據穿書者的記憶,招魂之術為遠古鬼神禁術,本質為破壞六道輪回的逆天門法,會消耗極其大量的魔氣。因此他需要抓一些高級魔物,以備重要關頭的不時之需。

由于萬魔之淵被封,大陸各地都難尋魔物蹤跡,要想抓到更高級的家夥,便只能到西邊的大裂縫去。

當然,他也可以不打招呼直接前往,放眼整個萬劍山,應當還沒有人能攔得下他。

不過歐陽皓淵暫時還沒有與掌門發生沖突的打算,一來此處畢竟是他的師門,二來他還要借助萬劍山的濃郁靈脈蘊養鐘未晚的身體。

而且他知道掌門此番另有用意。

歐陽浩淵心底有些微嘲,卻不太抗拒。此情此景觸動了他記憶之中的某個片段,當年他與鐘未晚身陷妖物洞窟,也是他用劍意為對方剔除深入掌心的毒障侵蝕。

便當是賣那老家夥一個人情了,他想。

“可能會有些不舒服,你忍着。”

梅溪舟神色微怔,不是因為歐陽浩淵話裏的內容,而是因為他說話的語氣,聽起來竟有幾分溫柔,讓她感到受寵若驚。

“好、好的,弟子……嘶!”

劇痛驟然襲來,梅溪舟倒抽一口冷氣,就連緊攥在另一只手裏的衣物面料,都被不受控制震蕩的靈氣撕成布條碎片。

歐陽浩淵修行寒雪劍,最擅長斷泾渭分界線,加之修為高深莫測,能為他人所不能為。掌門大概也是清楚這一點,才會希望借他之手幫助梅溪舟拔除魔氣。

一道道微渺的劍意落在傷口四周,将壞死的腐肉盡數削去,随着這番舉動,寄生于此處的魔氣立刻躁動起來。

尋常修士只能感受到魔氣的存在,但歐陽皓淵已然入魔,且修為境界極高,因此在他的視野之中,這些無形無質之物便擁有了具象化的形态。

它們最開始時像是流動的黑色雲霭,虛虛籠罩着那處貫穿傷口,受到劍意刺激後立刻化作細蟲般的千絲萬縷,一根被切斷,又生出許許多多根。

歐陽皓淵眯了眯眼:“有意思。”

他的手指在此刻化作了劍鋒,所落之處,虛空中仿佛響起了金戈碰撞之音,而魔氣也從最開始的洶湧嚣張,漸漸變成了負隅頑抗,直至片刻過去,終于消失無蹤。

梅溪舟已經疼得渾身發顫,額頭冷汗直冒,卻還是咬緊牙關不發一聲。

歐陽皓淵瞥了她一眼,勉強算是滿意她的表現,問道:“這傷如何來的?”

梅溪舟緩過勁來,發現自己再也感受不到那如同附骨之疽般糾纏自己三年的噩夢,頓時大喜,向長老深深鞠躬行禮。

聽見他的問話,梅溪舟理了理思緒,用盡量精簡的語言交代當年追捕山魅的經過。

歐陽皓淵:“有人給你們帶路?”

梅溪舟點點頭,此時的她已經不像最開始那般緊張,這位第一長老的氣場比方才溫和不少,讓她恢複了日常的平靜心态。

“是一位好心的道友,他說他能看見空中流動的黑線,我們去到黑線彙聚之處,果真發現山魅本體。”

歐陽皓淵聽着,忽然來了些興趣。

能夠被一幫小家夥殺死的山魅,必然強不到哪裏去,所控制的魔氣也十分有限,何況還要分成無數道去往四面八方,理所應當變得相當稀薄。

那她口中所指的好心人,究竟是有着相當出色的眼力與感知,亦或者本身就是個魔修大能?

梅溪舟向來善于察言觀色,自然能瞧出歐陽浩淵眼裏的探究,脫口說道:“當時師弟有用留影石記錄了些片段,方便回來辦結任務……長老,您要看看嗎?”

歐陽皓淵挑眉:“可以。”

直到此刻,他的情緒依然是平靜的,帶着幾分可有可無的好奇。

然而當那些星輝般的光點從留影石裏逸出,在半空流動變幻,将三年前發生之事緩緩呈現時,他的臉色忽然發生了變化。

“這個人……是誰?”

梅溪舟順着歐陽皓淵的視線望去,意識到他指的是在當前畫面中露了小半個臉的鐘未晚,便說:“是給我們帶路的道友。”

歐陽皓淵的聲線聽着有些怪異,像是從胸腔極深處發出:“名字?”

梅溪舟愣了一愣,說:“我沒有問……”

話音戛然而止。

因為她看到了歐陽皓淵的眼神。

漆黑幽深的瞳孔中,有什麽未知的東西在翻湧,居高臨下,冰冷無情,讓她覺得自己仿佛成了某種死物。

“長、長老……”

歐陽皓淵忽然笑了笑,說道:“可能會有些不舒服,你忍着。”

一模一樣的話語,語氣甚至比方才更為輕柔,卻散發着極其強烈的危險氣息。

梅溪舟一陣毛骨悚然,下意識後退幾步。

然而歐陽皓淵是何等境界,身法迅如疾劍,轉眼便去到她的面前,一只手貼上了她的腦門。

在最後時刻,梅溪舟終于看清了歐陽皓淵的眼眸。

其中翻湧的,是濃郁至極的血色,妖異邪魅,仿佛能将人吞噬殆盡。

入魔!

第一長老竟然入魔了!

這是在梅溪舟腦子裏閃過的最後一個念頭,下一刻,從掌心與額頭的相貼之處,某種冰冷至極的狂暴能量洶湧而來,瞬間侵占了她的整個識海。

身體似乎不再屬于自己,記憶也盡數被他人攫取,梅溪舟只覺得腦袋劇痛無比,相比方才去除魔氣時要嚴重得多。

她很快便承受不住,徹底暈死過去。

*****

翌日。

鐘未晚來到文霞煙洞府的時候,其實還在回想着昨天夜裏與江臨的分別。

對方遠去的背影行色匆匆,不知為何,竟讓他看出了幾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鐘未晚越想越覺得奇怪,因為他覺得像落荒而逃這樣的事情,根本不會發生在江臨的身上。江兄給他的感覺向來都是泰然自若,從容不迫,頗有君子風範的。

總不至于是自己最後說起的那段往事,讓他感到困擾了吧?

鐘未晚仔細想了想,沒能想明白。

他緩步走進洞府,文霞煙難得沒在法器堆裏忙活,提前在殿前等待,溫和的眼神中帶着某種意味不明的熱切。

“是鐘三吧?來來來,快來坐下。”文霞煙朝他招手,“是為師不好,這些日子過于忙碌,都沒空同你好好聊聊。”

鐘未晚:“……”

文霞煙:“既然入了我這一脈,便代表你我之間存在緣分,為師必定會盡己所能,助你在修仙一途走得更遠。”

鐘未晚委婉表示:“其實不必客氣……”

“這怎麽能算客氣?徒兒莫要過于生分!”文霞煙纖纖玉手一揚,石桌上便憑空多出了茶水菜肴,“來來來,我們邊吃邊說。”

鐘未晚看着她取出一枚拳頭大小的方正物件,随手扔到空中。

這物件便立刻展開成八個更小的方塊,四散開去,飄飄悠悠懸停在他們周圍。

鐘未晚:?

鐘未晚:“這是……”

“可不就是為了向師兄教功課……”文霞煙啊了一聲,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趕緊改口道,“為師的意思是,用這法器來記錄我們師徒的日常點滴,等到多年以後拿來回憶,也是妙極。”

她邊說邊打量鐘未晚的表情,後者似乎沒覺得這個說辭有什麽奇怪,反而認真問道:“此物與留影石的功效有何區別?”

文霞煙愣了愣,下意識說道:“它的影像更全面立體,而且對聲音的複刻陣法做了改良,能夠減少環境噪聲影響。”

鐘未晚眼中浮現好奇之色:“我可以拿來看看嗎?”

文霞煙心裏隐隐有種古怪的感覺,但還是說道:“自然沒問題。”

鐘未晚将其中一個小方塊取下,沿着符紋走向專注地打量片刻,忽然說道:“這裏似乎有些重複了。”

文霞煙:“……什麽?”

鐘未晚指了指其中幾條交錯的符紋,示意她看:“合并成同行回路後,應當能節省半數以上的靈氣消耗。”

文霞煙:“……”

文霞煙臉上滿是驚異神情。

此前她确實也發現了,自己研究出來的這個法器有些能耗過重,每回使用上百枚靈石,卻只能堅持不到半刻鐘。

如今聽了鐘未晚的話,她沒覺得有什麽冒犯,反倒像是茅塞頓開,立刻撈了一枚方塊到手中,按照他的提議進行推演計算。

半晌後,文霞煙驚喜道:“你是對的!”

可沒過多久,她又苦惱地皺起眉頭:“如此一來,降噪效果便大不如前。”

鐘未晚也起了研究的心思,同文霞煙湊到一起,對着小方塊來回搗鼓。

“或許可以這樣改……”

“那不如直接把這裏連接……”

……

“若是不能降低損耗,不如考慮嵌入一個聚靈陣法?”

“随時進行靈氣轉換?也有道理!”

……

從正午時分到日薄西山,兩人熱火朝天的研究才終于結束。

他們本就算是半個同行,自然多的是共同語言,到法器完成之時,都從對方眼裏瞧出了幾分惺惺相惜。

文霞煙早忘了墨成書交代的事情,也忘了面前這位年輕人本應該是自己的徒弟,熱情地将他送到洞府門口,像對待忘年知己那般揮手告別,說道:“以後常來玩啊!”

鐘未晚欣然應允,直把不遠處路過的幾名弟子看得很是莫名。

“那不是文長老嗎?”

“文長老不是經常沉迷在自己的世界,對人愛理不理嗎?”

“而且那好像是個二代弟子啊?”

“還是在課上耍詐的那個……”

鐘未晚從山路上走過,隐約聽見他們的議論,但并未放在心上,也不曾理會他們投來的古怪眼神。

在半山腰時,他又碰見另外幾名年輕的少年少女,各個面帶憂色,似乎很是擔心。

“梅師姐沒事吧?”

“據說是被魔氣入侵識海空間,性命無憂,只是精神有些問題。”

“都怪我不好,要是當時我再強大些,定能保護師姐不受傷害,也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都想什麽呢?如今自責也無用,只希望她能快些好起來。”

鐘未晚同幾人擦身而過,忽然放緩腳步。

他覺得方才那名神色沮喪的微胖少年有些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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