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哪裏來的小木偶?”手的主人自言自語, 随即擡高音量問道,“ 阿晚,這是你做的嗎?”

鐘未晚:“……”

鐘未晚看着另一張屬于自己的面孔從黑暗裏走出, 在歐陽皓淵身邊站定, 打量幾眼後搖頭:“不是。”

歐陽皓淵:“我剛剛看見它有在動。”

鐘未晚想了想, 說道:“或許是人為操縱, 也有可能是精怪附身。”

“……聽着都不像什麽好東西。”歐陽皓淵把靈偶抛起又接住,似乎在掂量它的重量,随即猛地朝天上一擲, “走你——!”

靈偶在空中劃出一道長長的弧線, 打着轉越飛越遠,直到被鐘未晚控制住沖勢。

他輕盈翻身, 乘着清風降落樹梢, 借夜色掩護自己。

那兩人并未進入第一長老的洞府——實際上此處根本沒有洞府,四周都是雜草叢生的野地——而是開始向山下走去。

他們并肩而行,一盞燈籠在前方引路, 勾起了鐘未晚塵封已久的回憶。

這似乎是某種映射記憶的幻術。

鐘未晚神色凝重, 想要抽離神識,卻發現根本無法做到,某種無形力量将他困在了這具靈偶的身體裏。

……究竟是何時着的道?

他迅速回憶方才的整個經過,未曾察覺到任何一絲靈氣異常。

這便很不尋常。

新身體讓他擁有十分敏銳的感知, 何況這又是他自身所修行的領域範圍, 能夠不知不覺中影響到他, 莫非対方是在陣符之道已臻化境的大能修士?

就在他沉吟分析的時候, 山路上的兩人漸行漸遠, 燈籠光芒微弱,仿佛很快要與夜色融為一體。

鐘未晚思索片刻, 還是跟了上去。

這幻術之中并無他人,放眼望去也是千篇一律的林間景象,若要追根溯源,尋求破解之法,只怕還是得從這唯二兩個會動的角色着手。

等到距離近些,鐘未晚便能隐約聽見他們的交談。

“阿晚,此去鬼河秘境,千萬要小心。”

“柳風會同我一起。”

“那家夥還不夠火候,關鍵時候別拖後腿便已是求神拜佛。倘若不是老頭兒非要我參加劍會,我還想着要與你同行。”

“你畢竟是萬劍山首席。”

“首席又如何?我并不稀罕,還不如同你一道行走大□□處闖蕩,就像我們剛認識那會兒,要有意思得多。”

鐘未晚神色微怔,即便已經過去了很長的時間,他対這番対話依然隐隐有幾分印象。

最主要的原因是後續鬼河秘境經歷兇險,恰逢千年一遇的邪祟大爆發,所幸歐陽浩淵收到他的傳訊,放棄劍會魁首争奪及時趕來,助他們一行脫離百鬼夜行,最終才撿回了性命。

鐘未晚甚至還記得,他們下山以後遇到了墨成書。這位第三長老當年似乎有什麽煩心之事,在山腳小鎮獨自飲酒,聽聞他要去往鬼河秘境,便贈予了他一樣法寶。

果不其然,兩人去到了鎮上。

道路兩側的房屋大多門戶緊閉,不過視野盡頭有着一家未曾打烊的客棧酒家,紅燈籠在屋檐下散發柔和光亮,映得雕花橫欄半明半暗,似真似幻。

客棧裏幾乎沒人走動,空空蕩蕩,走近看時能發現角落裏的三兩道身影,在低聲交談。

卻并沒有獨坐的。

鐘未晚微微一愣,有些意外。

難道是他記錯了?

還是說這幻境不單純是投射記憶,而是対其進行了加工改造,以便達到迷惑他的目的,或者另有不軌圖謀?

鐘未晚控制靈偶在屋檐間跳躍,很快落到了兩人前方,并再次确認墨成書并不在客棧裏。

回頭望去時,他又是一愣。

與“自己”同行的男人本該是歐陽皓淵,此刻卻忽然變得無法看清面容,臉上籠罩着一層晦暗霧氣,帶來某種難以言喻的陌生感。

男人說話的聲音也像蒙在紗布裏,聽起來很不真切,不是記憶之中熟悉的聲線。

他看着“自己”與男人走進了客棧,點上幾碟小菜與一壇酒,在桌子兩端相対而坐。

兩人開始的氣氛還算愉快,比相識多年的好友都要融洽,漸漸卻變得有些古怪,到後來越發僵持,甚至能從中嗅到一絲劍拔弩張的冷意。

“他們都是無辜的。”鐘未晚聽見“自己”這樣說道,“你如此大肆殺人,不擔心将來飛升時招來九天雷劫,身死道消?”

男人:“他們都該死。”

“……此話何解?”

“他們都在騙你,南荒之地牛鬼蛇神橫行,如何比得上這裏?他們就想讓你去當免費的苦力,居心不良,自然該死。”

“……我說過我不會走。”

“但你耳根軟,那些人又擅長花言巧語,說不準哪天就把你騙了過去。”男人頓了頓,語氣放柔了些,“小晚,我是為你好,這世間只有我是真心為你好。”

“我看并非如此。”“鐘未晚”語氣冷漠道,“你只是為了你自己好。”

“小晚……”

“你不希望我離開,便要斬斷我與他人的關系。說到底不過是為了一己私欲,可曾有考慮過我的想法?”

他的語氣越發嚴厲,眸光如劍,少見地将情緒表露出來,“倘若日後我不想留在此處,你又當如何待我?”

“……”

“也要殺掉我嗎?”

男人脫口而出道:“當然不會!”

他似乎十分緊張,語速飛快:“我怎麽可能會傷害你呢?小晚,你明明心裏知道,我即便是傷害自己也不會傷害你。先前的事情是我做得不対,我一定會改的,以後我會盡量忍住的……你能不能別走?”

“鐘未晚”沒有回答,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這才悶聲道:“我沒說要走。”

男人頓時松了口氣。

即便是隔着籠罩臉龐的濃郁霧色,鐘未晚也能感受到從他身上流露出來的歡喜。

他的內心忽然一顫,不知為何,竟覺得此人有幾分可憐。

空氣忽然安靜下來。

店小二打着哈欠經過,給另外幾張桌的客人送酒,似乎并未注意到他們這邊發生的輕微争吵。

片刻後,“鐘未晚”打破沉默:“我也并非要把自己的意願強加于你,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我只是……只是擔心你殺孽太重。”

“殺孽過重的人,在雷劫時往往會面臨更大的困難,我們總會有分別的一日,倘若你因此沒能飛升上界,這分別就成了永別。”

男人:“……”

男人:“你一定要飛升?”

“鐘未晚”似乎不明白他為何要這樣問:“飛升本就是修行的最終目的,修行者逆天改命,不應當拘泥于一方天地。”

男人:“那能不能留下來陪我?”

他語氣平靜,仿佛只是随口一問,可仔細聽去卻能分辨出極其輕微的顫音。

“鐘未晚”張口無言,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片刻後說:“我們可以一起飛升。”

男人端起酒盞抿了兩口。

濃霧在此刻忽然散去了少許,露出了一雙弧線優美的細長眼眸,如墨般的瞳孔深不見底,翻湧着令人膽寒的執念與勢在必得的狠戾。

“好啊。”只聽他緩緩說道,“我們約好了,一起飛升。”

“鐘未晚”似乎并未注意到他神色有異,聞言露出了笑容。

兩人再次舉杯相碰,很快恢複到最開始時的聊天氛圍,仿佛先前的争吵不曾發生,他們之間也沒有任何隔閡。

而神識所操控的靈偶,在不遠處将這一切盡收眼底。

鐘未晚有些愣怔。

那雙眼眸讓他産生了某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卻無法想起是在何時何地見到過。

幻境中的時間流逝并不規律,幾乎是眨眼工夫,旭日便從東方升起,驅散籠罩大地的深沉夜色。

鐘未晚回過神來,跟随兩人離開客棧,向着山上走去。

放眼四顧,更遠些的景致就像是一副綿延的水墨畫,簡筆勾勒,惟妙惟肖,但終究知道不是真實。

可這兩人所經過的地方,小到一草一木,砂石土礫,都色彩鮮明,無比逼真,仿佛确實存在于此。

鐘未晚将神識順着腳下土地擴散開去,沒有發現絲毫靈氣流動的特殊軌跡,有的只是渾然一體。

他十分不解,瞧着走在前方的兩人,又抱着試一試的态度,将極其細微的一絲神識投到他們身上。

兩人都沒有察覺。

而感知所傳達的結果也與草木無異。

也就是說這裏所有一切,無論是行走的人還是周圍的環境,本質都是相同的東西,卻又并非由陣符紋路構造而成,更像是某種天然形成之物……

鐘未晚愣了愣,難道自己是在做夢嗎?

他伸出木頭制作的右手,在空中規律地輕點數下,借由自身靈力催動醒夢術。

下一刻,像是有遠古而來的洪鐘震響,意識空間翻江倒海。所有的水墨畫,連帶着畫中并肩同行的兩人,都如同被落石砸中的湖中倒影般,變成不連貫的碎片。

鐘未晚驟然睜開雙眼。

他此時正坐在床上。

屋外日光正好,雲淡風輕,小鳥從樹梢之上振翅而起,飛向高空,留下逐漸遠去的清脆啼鳴。

鐘未晚想起來了,今天應當是舉辦蒼雲劍賞的日子,在午夜時分,那道遠古劍影将會從浩瀚天穹落下,出現在群峰上方。

他前些天專心研究靈偶的優化,心神有些消耗過度,本想着夜裏靜坐調息,結果竟然不留神睡了過去。

好像還做了個夢。

是什麽夢?

鐘未晚仔細回憶了一番,卻只記得無邊暗色,夜幕之下有兩人同行,其中一人似乎是自己。

至于另外一人的身份,以及同行之時發生了什麽,全都随着夢境消逝無蹤,沒有在腦海裏留下半點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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