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初醒

“燒死她!她是妖孽,是陳國的罪人!“

“都是因為她,陳才會亡國!“

“雲笙,有沒有人告訴你,你額際的淩霄花印記,配你,最是恰當。“

“三郎,我要她額際的淩霄花做發簪,可好?既然是刻在骨頭上的,剃了就好了。“

……

紛亂的記憶帶着刺痛充斥着她的腦海,她被這些痛楚折磨的下意識的要擡手揮去這些,卻在擡手間,醒了。

那些零碎的,帶着血淚的影像,不是夢境,而是真真實實的,她的記憶,她的前世。

——世人皆知,陳王最小的女兒,十三公主楚雲笙,因為額角有一朵栩栩如生的淩霄花印記,自出生時便被欽天監預言乃是妖孽降世,會禍及整個陳國。

無論預言的可信度有多高,一旦牽扯上整個國家的命運,當權者也得掂量掂量,更何況陳國的君主--她的父王,還是一個對道教執念頗深,一心想要求道為得長生不老的人,若不是作為和親公主嫁過來的娘親拼死維護,只怕她的出生之日,就是她命喪之時。

可是,僥幸護住了性命,這十六年來,她又是怎麽過來的?!

她和娘親被軟禁在高高的鎖妖塔裏,這十六年來除了每日送飯的啞娘,再沒有接觸外人,而娘親的身子本就孱弱嬌貴,雖憑借一股信念勉強支撐着,卻也沒有熬過她十三歲那年的冬天。

那個冬,真的冷。

風冷,雪冷,抱着娘親逐漸冰冷的身子的心,更冷。

一想到這裏,徹骨的寒冷瞬間将楚雲笙包裹,即使她此時窩在溫暖的床榻上,都不禁打了個寒戰,一行清淚沒入發髻。

之後,偌大的鎖妖塔,只有她一個人,連個說話的伴兒都沒有,之前因為娘親是衛國和親公主的身份,雖然被軟禁,但是她們娘倆的夥食還算有保證,娘親走後,不知道是得了吩咐還是啞娘大意,幾乎三兩天都難吃上一頓飽飯。

所以,在三年後,當她年滿十六,當那個名滿天下的趙國三皇子何容突然來陳國求親,求娶陳國有着妖孽禍國之稱的十三公主楚雲笙被陳王應允後,走出鎖妖塔的那一剎那,才會震驚了所有人的眼。

自然不是因為美。

那時的她,那般的瘦,幾乎可以說是皮包骨,似是随便一縷清風就能将她吹散。

那時的她,那般的蒼白,是那種毫無血色的蒼白,似是從萬古冰棺裏走出來的活死人。

那時的她,那般的無知,因為長期不與人接觸,除了之前娘親教給她的功夫還有文字,其他的一概不知,甚至,她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清楚。

那時的她,那般的單純,當那個衣袖生香,俊雅雍容的男子,擡手撫着她的下巴,看着她額際那朵因為皮膚太過蒼白而顯得越發妖嬈的淩霄花,淺笑道:“雲笙,有沒有人告訴你,你額際的淩霄花印記,配你,最是恰當。”

她真的就信以為真,而她那所謂的父王,也當真了。

所以,才有了後來趙國燕國的聯軍趁着陳國十三公主大婚陳國放下戒備的契機,同前來陳國迎娶十三公主的趙三皇子的侍衛裏應外合,破了陳王都。

再加上陳國大将軍秦川突然暴斃而亡,秦家軍不戰而降,偌大的陳國,幾乎是一夜之間,亡國。

念及此,兩行熱淚不自主的劃過臉頰,沒入發絲間,淚水滾燙,剛剛還在半夢半醒之間的人,心神一下子就被拉回了現實。

“醒了?雲妹?“

溫和真實的男聲在耳畔響起,楚雲笙下意識的循聲望去,只見一身姿颀長,容貌清俊的年輕男子正立于床前,目光如炬的看着她。

一身得體的淡藍色華服,顯得他整個人看起來清俊且儒雅。

陳言之。

陳國安平候的嫡長子,也是同她如今這身體之前的主人自小有過婚約的未婚夫婿。

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楚雲笙的腦海裏就迅速的整理出許多關于此人的片段。

初次在牢獄裏醒來,她并不記得這些,而昏迷之後再醒來,腦子反倒清醒了,那些許多關于這身體原先主人的記憶,也都慢慢的被她拼湊了起來,只是有些片段仍舊不完全,比如說,“她“為何會出現在牢獄裏,為何會死去。

比如眼下,為何莫名的對眼前這個有着婚約的清俊男子有着幾分厭惡。

這種感覺,幾乎是出自這身體本能的。

那男子見楚雲笙愣愣的看着他,目光的焦距似落在他身上,又似飄了很遠并不在看他,這般的模樣,更加讓他不解,腳下的步子也就跟着走近了兩步,面色上帶着幾分關切的道:“雲妹,你還好嗎?”

随着他的走近,圍繞在楚雲笙鼻息間的檀木香又濃郁了幾分,這味道讓她心底裏翻騰出來的厭惡又加深了幾分。

不知道自己昏迷的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麽,又是怎樣從牢獄裏輾轉到了這看起來還算奢華的住處,也不知道這人打的什麽算盤,若換做真正的雲妹會如何應對,這身子主人的一些記憶零零散散的在她腦子裏,她現在也沒有時間來慢慢理清,楚雲笙此時唯一能做的,是沉默。

以不變應萬變。

她目光淡淡的看着陳言之,良久,才點了點頭。

如此,卻換得後者眉頭的疑惑又重了幾分,他張了張口,還想問什麽,但見楚雲笙已經閉上了眼睛,顯然一副不願意再多說一個字的神情,也只得嘆了一口氣,才緩緩道:“我知道你是在怪我,可是你要知道,在那種情況下,我和父親也是別無選擇,已經衰敗了的陳國怎麽可能是燕趙虎狼之軍的對手,我們寧願背負千古罵名率軍歸降燕趙,實則也是在為了不再白白犧牲一個陳國的子民,雲妹……“

說到這裏,他目光灼灼的看着楚雲笙,想從楚雲笙幽深漆黑的眸子裏看出些許情緒,哪知後者只面色平靜如水的看着他,眸子裏的星光沒有絲毫波動,這樣子的雲妹竟讓他覺得陌生。

陌生?這詞兒一從腦子裏冒出來,陳言之自己都覺得有些荒唐,他和她自幼一起讀書習武,對彼此的了解可以說勝過一般的青梅竹馬,他怎麽會對她陌生呢?可是,她看着他那般冰涼出塵的目光,他卻是第一次見到,莫不是因為傷到了腦子?如果真是那樣,他想要從她口裏得到的消息又該怎麽套出來?

倒真是有些棘手了,想了想,陳言之覺得也不能操之過急,當下是要先穩住她,他溫柔的看着楚雲笙,壓下自己所有的情緒,溫和笑道:“咱們先不說那些不愉快的了,雲妹身子還沒有調理好,現在就什麽也別多想,安心在我這裏養着便是,一切等你身子好了再說。“

說着,還溫柔的擡手替楚雲笙掖了掖被角,才轉身出了屋子。

“小姐重傷初愈,你們都給我好生伺候着。“

“諾。“

伴随着他腳步聲的遠去,楚雲笙心頭緊繃着的一根弦也才松了下來。

因為那個“伺候“,但凡是個人都能聽出來其中的威脅和警告意味,與其說是伺候,倒不如說是監視。

看來這人,也是個善于帶着面具演戲的人呢,楚雲笙琢磨着,該要如何套出眼前自己所處的境地,再順利脫逃,卻不想這身體着實太過虛弱,不多時,她又陷入半昏半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依然是初次醒來的情景。

陳言之目光裏含着幾分擔憂的站在床邊,若不是他今日換了身月白色的衣服,楚雲笙當真要以為自己只昏睡了一小會兒而他一直沒有離開。

“雲妹。“

見楚雲笙醒來,他擡手一招,很快就有小丫鬟捧着一碗泛着糯香的紅豆小米粥上前。

陳言之接過了瓷碗,款步走到床邊坐下,笑的溫和道:“你可算醒了。“

楚雲笙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但感覺這一覺讓自己混沌的頭腦清醒了不少,之前沒能理清的記憶,此時也逐漸明朗,她擡眸看着陳言之,盡量讓自己的發聲比較平緩、自然道:“你是誰?“

聲音不大,但此話一出口,陳言之愣了。

楚雲笙也是愣了。

陳言之驚訝的楚雲笙醒過來開口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問他是誰?他是誰?他是自幼同她指腹為婚青梅竹馬的未婚夫君!雖然中途經歷了太多不愉快,雖然最後陳家選擇倒戈向趙國,但各中緣由以及細節,當時被調離秦素身邊的她,應該并不知情,否則,她第一次醒來時候,看着他的眼睛裏應該是帶着刻骨恨意的,但陳言之清楚的記得,前幾日所見到的那雙眼睛清冽,無波,無瀾。

沒有驚,沒有喜,更沒有半分恨意。

楚雲笙驚訝的是她的聲音,她的語調,要知道,前世裏的她,因為被所謂的父親以禍國妖孽的身份關押在鎖妖塔,與世隔絕長達十六年,她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清楚,許是有了“她“的記憶,加上這身體的本能,很多遣詞用句,此刻都能流暢的從喉頭發出,而且說出來的音色也不再是以往的幹澀生硬,“她“的聲音很幹淨,猶如山澗裏緩緩流過的清泉,帶着幾分清越,伶仃悅耳。

已經被楚雲笙的第一句話驚訝到,陳言之腦海裏瞬間滾過諸多想法,倒也沒注意到楚雲笙此時嘴角浮現的淡淡的含着苦澀的笑意:“雲妹,你到底是哪裏不舒服?我這府上有昔日陳王宮中的禦醫,你只需配合他們就好了,“頓了頓,陳言之還是回答了楚雲笙的問題:“我是你的未婚夫君言之啊!你怎麽連我都不記得了?“

“未婚夫君,言之”,楚雲笙低低的重複了一遍,擡眸,眸光裏寫滿了淡漠,看到陳言之眼底裏的焦急,她緩了口氣,又抛出另外一句将陳言之眼底裏最後一絲希望都掐滅的話來:“那,我是誰?”

“你……”

陳言之目光灼灼的看着楚雲笙,眼底裏有掙紮,有遲疑,更多的是驚訝,只聽“咔嚓“一聲脆響,他保留着持着玉瓷碗的姿勢未動,但掌中的碗已經應聲碎裂成了幾片。

“雲妹?你都不記得了嗎?“

在看到楚雲笙茫然的搖了搖頭之後,陳言之眼底浮現的巨大失望和陰冷沒有逃過楚雲笙的眸子。

難得很快他就恢複了剛才謙謙君子的神态,還保持着微笑的看着楚雲笙道:“大夫先前說雲妹是腦子受了重創,顱內有淤血尚未清除,可能會有後遺症,我想着應該休息調養些時日便無大礙,卻沒想到……居然會是這般光景……”

說到這裏,陳言之長嘆了一口氣,似是做了某個決定,他又定定的看着楚雲笙良久,才道:“你也莫急,待我多找些大夫來,一定可以治好你的,所以,這段時間你安生調養便是,我回頭再來看你。“

楚雲笙淡淡的點了點頭,陳言之回以微笑看她,然後才轉身出了屋子。

待他走後,楚雲笙擡手,喚來了床邊守着的丫鬟:“現在什麽年份了?”

那丫鬟有些驚訝有些害怕的看着楚雲笙,卻也不敢怠慢了她的問話,忙低頭答道:“回姑娘的話,現在是……大趙昌平三十六年二月。”

大趙昌平三十六年二月……

“大趙昌平三十六年。“楚雲笙擡手覆着眼睛,喉頭不自覺的重複了一遍。

隆冬的陽光透過窗臺,照了進來,雖然帶着淡淡的溫度,卻讓人覺得刺眼無比,她下意識的扯過被子,幹脆蒙住了自己整個腦袋。

明明此時身在陳國,住在安平侯嫡長子陳言之的府上,但是這丫鬟給她報的年份卻是以“大趙”開頭,這說明陳國還是亡了,如今已經成了趙國的版圖。而時間正巧在陳剛剛亡國之後,她重生了。但既然陳國都已經亡了,那作為昔日陳國手握重兵的安平候的嫡長子,又怎能依然如此安詳富貴?聯系到最初清醒過來,這身體本身對他的排斥和厭惡,答案顯而易見。

他叛了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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