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綠梅

溫初弦鴉翅般的長睫內斂地眨了眨,深深地垂着頭,仿佛面前的屏風不存在,謝靈玄的目光就直直地透過來。

她雙唇有些顫,一時間如身處虛浮的雲端裏,腦袋嗡嗡發響。

玄哥哥還記得她。

她唇角不禁彎成月牙,是歡喜麽?不,遠遠勝過歡喜。那是一種比歡喜更崇高的情緒。

溫芷沅見她沉默,以為她被吓傻了,悄悄戳了一下她。

溫初弦如夢初醒,低聲說,“世,世兄安。”

謝靈玄很快回應,“弦妹妹安。”

和其他姊妹們一模一樣的答複。

這話落在溫初弦耳中,卻像是特意的問候。她下意識淺淺笑了一下,自然是對着謝靈玄笑的,笑得很內斂很隐蔽。

長公主見謝靈玄特意問起溫初弦,有些不舒服。

玄哥兒落了水後,便害了失憶之疾,對過往的事常常記不起來。溫家夫人和幾個姐兒的名字,還是她這個母親昨夜提前知會他的。對于和溫初弦年少時的那些情意,他應該也記不起來。

屏風後有三個影子,玄哥兒自然能看出有三個人。他生性和藹謙沖,自不會蓄意冷落誰,對弦姐兒問一句安應只是禮節罷了。

想到此處,長公主略略舒了口氣,放下心來。不過,失憶之疾恐對她兒子的名聲有損,還是不要叫他人知道為妙。

當下長公主移開話頭,和何氏唠了幾句家長裏短。何氏對謝靈玄贊不絕口,大有兩家結缡之意。

長公主亦不抗拒,打發了其他的哥兒姐兒,獨獨留下了嫡長女溫芷沅。

溫芷沁和溫初弦被一個嬷嬷帶出來,引路到東廂閨閣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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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初弦被這番打發慣了,倒沒什麽。溫芷沁卻一心想和長姊争個高低,見長公主打發了她們倆而留下了長姊,明顯是想把長姊嫁給那神仙世兄,心中不甘又不平。

謝家庭院栽種了不少绛桃、海棠,密密層層地将男眷與女眷的住所隔開。

到了東廂閣,上了三層小樓,春日裏繁花競相遮掩,閣樓上宛如被密封的世外桃源。

溫芷沁從窗棂邊眺了片刻,除了蜂蝶什麽也瞧不見,甚覺灰心,吃足了嬷嬷端上來的瓜果飲子,躺在羅漢榻上負氣大睡。

閣中燃着袅袅的沉水香,香霧缭繞,柔美綿長。溫初弦不如溫芷沁那樣心寬,盯着香爐上絲絲縷縷的輕煙,并睡不着。

或許是因為親娘傳授的緣故,她對香料一門極為精熟。尋常的香料哪怕變化一味她都能嗅出來,更別提是玄哥哥身上的味道。

她忽然想起方才玄哥哥身上用的香,是修禪之人常用的旃檀,清遠雅正,卻不是少年時他愛用的沉水香。

旃檀在佛寺裏常見,是拜佛時常用的。

溫初弦輕輕趴在矮桌上,雖然沒有看見謝靈玄的臉,但他能跟她說一句話已經可以叫她回味一個月了。

她閉起眼睛,伴随着清淑的沉水香氣,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時。

她那時連永字八法都寫不好,玄哥哥便天天輔佐她,幫她寫出了連溫芷沅都寫不出來的好字。

她為了感激他,為他做了小糕點,他會甜甜地吃下去,不忘掰下一半喂給她。

有一次謝家那浪蕩的二哥兒謝靈玉非禮她,要将她的間裙扒下來瞧瞧,還是玄哥哥擋在她面前,替她據理力争。

他當時只是少年人,根本就沒力氣和謝靈玉帶的那些地痞鬥,卻還是生生替她挨了一刀,手臂上留下一條醜陋的疤。

他是多麽白璧無瑕的一個人啊,竟然因為她留了疤,她倒是寧願這疤長在自己身上。

這些記憶隔了數年還甚是鮮活。她生平所受的呵護不多,玄哥哥對她的那些好,令人無法忘懷。

她生平最大的兩個願望,一是将生母的骨灰遷入祖墳,二是繼承生母遺志,在長安開一間香粉鋪子。

如今卻又多了一條,是她跟誰都不敢說,只敢在午夜夢回時悄悄呢喃的——

她祈禱玄哥哥不要跟她解除婚約。

哪怕用十年壽數來換。

蹉跎了一會兒,微風動樹,窗外碧芊芊的枝葉發出沙沙的響聲,數不清的小花兒參差排列,不少花瓣随風飄蕩,吹進來一陣柔溪般的春風。

溫芷沁鼻子動了動,打了個噴嚏。

她醒來有些不高興,“怎麽不把窗子關上?惹得花瓣亂飛。”

溫初弦曬着陽光,“天色正好,關窗戶就悶了。”

溫芷沁抱怨道,“這才二月天裏,謝府的花木怎地就開得這樣盛?”

溫初弦不關心這樣的細節,“許是謝府地氣暖的緣故吧。”

溫芷沁白了溫初弦一眼,也不再問,知和她說話無趣得緊。

排開兩扇窗扉,迎面可見一片極好的綠萼梅林,迎向朝夕,氤氲着林間清氣,蜿蜒的小徑若隐若現。

溫芷沁指那片園子,“你過去那裏,替我折幾枝綠梅來。”

溫初弦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有些為難。且不說這是別人家的園林,就算是自己家的,她也沒有白白被人使喚的道理。

她說,“母親叫我們在這裏歇息,若是亂走,必定要被母親責罵。且長公主是愛好花木的,攀折花枝也得得她的允許。”

“所以才叫你去。”

溫芷沁想說,反正你也不得母親喜歡,多犯下一件禍事又有何妨?難道還真覺得玄哥哥會娶你不成?

話到嘴邊,改成了“你身形窈窕,隐沒在梅林裏不顯眼。”

溫初弦懶洋洋道,“那我也不去。”

溫芷沁一心想佩綠萼梅在晚宴上把長姊比下去,扳回一局,“溫初弦,你別忘了,母親答應把你那瘦馬娘的骨灰遷到祖墳,都是我為你說的好話。你若是招惹我,我就去讓母親收回成命。”

話音未落,溫初弦臉色已一片蒼白。她眉心緊鎖,隐忍地咬着唇。

“我去摘就是了。”

溫芷沁笑顏,“這才對。你放心,長公主喜歡我比喜歡長姊還多些,必定不會吝惜一枝梅花的,你且摘就是。記得,要離太陽最近的新梅枝。”

溫初弦皺着眉嗯了一聲,瞧不清神色,披上鬥篷轉身出了閣樓。

嬷嬷正在樓閣守着,見她出來,禮節性地問了一句,也不深究。

誰看不出來,溫家正經的主子小姐只有兩位,這位弦姑娘只是個挂名的罷了,看起來更像是沁姑娘的半個丫鬟。

溫初弦走到那片綠萼梅林中去,心神不寧。她向來喜歡縮在角落裏循規蹈矩,像這種逾矩的事還是第一次做。

梅樹說高不高,卻比溫初弦的身形要高些。摘普通的梅枝還好,若要芽尖的新梅枝,卻夠不到的。

溫初弦凝視遒勁黢黑的梅幹,爬樹麽?如此不雅之事,她怎麽敢在謝府做出,她還要名聲不要。

可用一些老枝糊弄溫芷沁,她又惴惴難安。

那位大小姐生性不講道理,若是真因此壞了她親娘遷骨灰的事,那才是她最不想看到的。

逡巡半晌,溫初弦看見靠近水畔的一枝綠萼梅吐着新芽,甚是鮮亮,枝葉也矮。她靠近過去伸手欲摘,卻不料腳下被鬥篷絆住了,着實晃得厲害,說話間就得跌水塘中去。

那一刻溫初弦的心中只有恨悶,衣服濕了,還不知要挨多少責罵。

卻在此時忽然感覺腰間一緊,一股不輕不重的力道将她的肩頭扳住,把她轉了回來。

溫初弦有點懵,天旋地轉地跌在綠缛上,擡起頭,剛好對上一張面龐。

謝靈玄不知什麽時候就在她身後,沉靜地凝着她。林下漏下來的日光,斑斑駁駁地映在他身上,似雪花。

溫初弦瞪大雙眸,心髒猛然停止了跳動。她總是這樣沒出息,見了他便失魂落魄,以至于他前面說的話她都沒聽到,只聽最後他問了她一句,“……是來摘綠梅的?”

她點了點頭。

心頭一片空白。

謝靈玄神色柔和,擡步将水塘邊的那枝帶芽新梅幫她折了下來。

他遞給她,沉沉說,“下次想摘,可以叫下人幫忙。”

溫初弦接過梅枝。

他是高挑的,她死也夠不到梅枝,他只擡手便折到了。

她擡起頭,小心翼翼地望着他。他眉尾有一顆微小的紅痣,這般正對着她,眸如寒星濺水,很是凜人。他的鼻骨是那樣高挺,骨相極美,便是天下至風流的名士也比不上他。

闊別經年,他脫了讀書人的死板和木讷,竟多了幾分風花雪月的味道,溫柔悉數藏進了眉眼裏。

溫初弦忍不住喊他,“玄哥哥。”

謝靈玄禮節性地一笑,很淡很淡,伸手将她拉起。

溫初弦握住他稍稍泛涼的手心,努力地攥緊。

綠萼梅捧在她懷裏,撞得滿懷香。春風恍若醴酒,醉得人骨縫兒無力。

謝靈玄被少女這般望着,眸子斂了斂,閃過一絲微涼。

他拂去溫初弦額前的一縷碎發,指尖蓄意在她滑膩的臉頰上撚了撚。

竟帶有些許輕薄的意思。

他打量着她,喃喃低語了一句,“弦妹妹。”

作者有話說:

看見好多熟悉的小夥伴撒花,好開森~~嗚嗚嗚,愛你萌

這篇我jio是酸口的,前期不會很甜

不過前期女鵝的辛酸,後面男人會一一加倍補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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