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狼毫

一場新雨,晨起水雲居起了霧,處處枝葉滴翠,一輪細淡的月鈎在蒼潤的天空中挂着。

雲渺昨夜哭腫了眼睛,委頓在榻上起不來。黛青作為水雲居的領事宮女,早早地起來,盯着小丫鬟們焚香灑掃。

露臺邊,正放着一圓圓的木盆,一尾紅白相間的金魚游蕩在清亮的水中。

黛青指着木盆問,“誰放在這裏的?”

小丫頭答,“是溫家的小姐方才送過來的,說要特意贈予公子。”

黛青哦了一聲。

溫家的姑娘将來可是要做謝家的主母,得罪不得。

她想了想,又覺得不大對勁兒。

“是溫家的哪一位姑娘?”

“仿佛是弦姑娘。”

黛青心中有數了。

木盆過于粗陋,看着實在不像話。若是公子說要養起來,她還得再去尋個精致的魚缸。

謝靈玄正在佛堂焚檀默坐。

博山爐置于身畔,輕煙飄出,如露如霧。

他緩緩睜開眼皮,雙眸明淨無塵,唯倒映着普度衆生的觀音像。

半晌禮畢,黛青剛好将木盆搬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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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靈玄瞥了眼,問,“什麽東西?”

黛青摸不清自家公子的态度,便将木盆和魚兒的來歷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

謝靈玄刮了下水中魚兒,魚兒立刻吓得蹿逃。

他道,“我不養活物在身邊,以後這種東西及早處理掉。”

那語氣甚是冷淡。

黛青微訝,一句“可這是弦姑娘送來的”就要出口,公子從前和弦姑娘關系最要好了。

謝靈玄又說,“屋裏箱匣中的那些東西,也全燒了吧。”

黛青再度驚訝,弦姑娘送的東西,公子從前都是當珍寶似地鎖起來的。

箱匣中,有弦姑娘用過的毛筆,他們二人一起寫過的千家詩,還有弦姑娘送的小荷包……這些私密之物,怎麽能說燒就燒。

黛青壯着膽子,“奴婢可否多嘴一句,公子為何要燒掉?若只是覺得占地方,奴婢可以收到小倉庫裏去。”

謝靈玄漫不經心,“無用之物,不丢掉還能怎麽?”

黛青抱盆離去,再不敢多問。

雲渺說公子自從落水之後就變了,好像還真的是。

公子此番,是真不打算娶弦姑娘了。

弦姑娘若是知道公子要将他們的東西都燒了,肯定會傷心得不成樣子。

不過想來倒也是,比起出身微賤的弦姑娘,嫡長女沅姑娘和公子更相配些。

·

太陽一出來,長公主和溫氏母女一同在後院賞花。

謝氏乃是四世三公之族,九州之內第一望族,家宅處處都精致得像瑤池仙境。佳樹奇竹,旁逸斜出,令人心曠神怡。

溫芷沅扶着長公主的手臂,比親生的兒女還孝順。何氏在一旁幫腔,三人親親絡絡地說話,渾如一家人一般。

溫初弦懶懶散散地走在最後,聽不懂她們說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話,也就不再聽。

她望着枝頭的白玉蘭,眺望天邊的飛鳥,流動的白雲,沉吟細思,只覺得處處都寫着謝靈玄三個字。

這三字仿佛把她的骨髓都吸幹了。

日也念,夜也夢。

她心不在焉地伏在鵝頸長廊邊休息,一遍遍地回憶謝靈玄替她摘梅枝的樣子,在暖洋洋的陽光下對她笑。

這番賞花會直蹉跎了一上午,到了午時溫初弦才和溫芷沁回到膳房用膳。何氏和溫芷沅自然不一起回來,長公主要單獨設宴款待她們。

不會兒,水雲居的黛青來了。

溫初弦認得黛青是謝靈玄身邊的女使,有些異樣。

黛青将手中木盆放在地上,“我家公子說多謝姑娘的好意,只是公子是信佛之人,平日裏還去放生,不能困一只活物在身邊。這魚兒便原封不動地還給姑娘。”

黛青話說得不卑不亢,倒也沒有鄙薄嘲笑的意思。

不過話說得越清楚,越是表明謝靈玄不受她這私相授受之禮,以免今後傳出什麽流言蜚語說不清。

溫初弦舌根有些郁結,很尴尬,是那種自作多情的尴尬。過了片刻,又像吃了黃連一樣苦。

旁邊的溫芷沁看熱鬧,早已笑掉了大牙。

溫初弦聲細如蚊,“多謝姊姊,此番……此番是初弦思慮不周了。”

黛青道,“姑娘不必自責。”

溫初弦默然,唇瓣有些發白。

黛青使命已畢,見她如此,也不願多留。

要說,這世間之事,最怕一廂情願。

溫小姐這身份尴尬,于大公子而言,做妻不夠,做妾又作踐了,兩人注定沒法走到一起的。

公子無情将他們從前那些定情之物燒了,也是長痛不如短痛。

剛要走,聽溫初弦叫住她。

那小姐淚水閃爍在眉睫之間,憋紅了臉。

她有幾分難過,全是歉意和悔意。

“還請姐姐代我跟玄哥哥道歉。”

黛青不禁憐憫她。

“好。”

溫芷沁跳上前來,陰陽怪氣地說,“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玄哥哥馬上就要娶我長姊了,你還巴巴地貼上去?到底有沒有一點臉皮?”

溫初弦不理,徑直走開。溫芷沁看不慣她擺臭臉,上前去扳住她的肩膀。

“怎麽,戳到你心窩了?”

溫初弦蹙了蹙眉,甩開溫芷沁,力氣比平時大。

她閃着淚花,倔強地說,“和玄哥哥有婚約的人是我。我送他什麽,都是我樂意。”

溫芷沁冷笑道,“也就只有你把當年的約定當婚約,母親和長公主馬上退婚。”

溫初弦如中敗絮,只說,“我不會退婚的。”便一頭奔上了閨閣,關緊了房門。

這一晚注定無眠。

夜裏,溫初弦夢見自己的手被人按着,被逼硬生生在退婚書上寫下了名字。

她掙紮,反抗,卻渾身無力,無可奈何。擡頭見按着她的人,正是謝靈玄和溫芷沅兩人。

她一下子驚醒。

起身擦幹細汗,望向窗外如鈎的冷月,溫初弦慢慢冷靜下來。

這事原是她做得不對。

一者玄哥哥心善信佛,只放生魚,而不用水缸困魚。二者魚兒若是被養在卧房裏,的确算了私相授受之物,于人清白的名聲有損。

可細想又覺得奇怪,從前她給玄哥哥送過釵子,交換過毛筆,他皆是和顏悅色地收下的。

溫初弦捂着腦袋,埋在膝窩裏,愈想愈亂。

左右思量,是她冒犯了玄哥哥,怎麽說也得和他道歉。

她托付黛青帶去歉意,也不知黛青說了沒有。

白日和溫芷沁說的那句氣話籠罩在耳邊。

她不會退婚的,也不會放棄玄哥哥。

·

翌日一早,天晴氣清,謝蕙兒又來找溫芷沁去撲蝴蝶。

有了上次的教訓,溫初弦沒有再和她們一道出門去,主動窩在了閨閣裏擺弄香料。

溫芷沁在謝蕙兒耳邊低語了幾句,謝蕙兒撲哧笑出聲來,兩人不亦說乎。

不用說,是在嘲笑送魚的事。

溫初弦假作不聞。

她親娘從前是揚州城的瘦馬娘子,卻也是一等一的琵琶高手、調香高手。

臨死前留下一張珍貴的香方,名為“半江紅”,能治夢魇之症,有極好的凝神靜氣之效,一度被揚州城的達官貴人們所追捧。

娘親死後,這香方再無人能調出來了。

此刻左右閑來無事,溫初弦便跟嬷嬷借了幾味香料,調弄幾下,香味竟出奇的純正。她一時微喜,沉浸在清勁的香氣中,聊以忘憂。

若是能将半江紅調出來,發揚光大,那麽她或許可以完成娘親的遺志,在長安城裏開一間香粉鋪,攢一些嫁妝錢。

她想着将來的事,不知不覺又想到了那個繞不開的人兒。

送魚只是一件小事,她不想因為這事和玄哥哥有心結。

盡管再三逃避,她還是得去道一下歉……

水雲居,雲渺的眼睛腫了兩天,終于見好。

勾引大公子不成反被訓斥不是什麽光彩事,雲渺默默地做自己的活兒,也不再提及,只在內心還暗暗和黛青較着勁兒。

一方狼毫筆被送到水雲居,小丫頭說是弦姑娘送的歉禮。

那筆塗漆好,毫毛潤澤,顯然是花了大價錢買的。

小丫鬟跟黛青說,“弦姑娘怕惹了咱們公子不高興,特意驅車趕了十幾裏的路,當了母親的一塊玉石遺物,才換得這只筆。姑娘說書房之物,并不私密,應不逾矩,還請姊姊代為交給公子,千萬叫公子原諒她前日的冒失。”

黛青揚了揚眉。

這弦姑娘,還真是個臉皮薄的人。

黛青嘆息道,“公子昨日剛叫我把她以前送的東西都燒掉,這筆公子未必肯收。”

黛青繞開雲渺,小心翼翼地将狼毫送到了謝靈玄面前。

謝靈玄這廂正在圈點少帝送上來的功課,睨了眼那狼毫,只淡漠地說,“拿開吧。”

頓一頓,“告訴她我沒生氣。”

黛青低聲問,“公子,這筆也燒掉嗎?”

謝靈玄阖了阖眼,“燒了吧。留之無用。”

晦暗冷澀,盡是空洞。

黛青暗自嘆息,心想公子大病一場,真是逆情轉性,從前的所愛所憎都變了。

作者有話說:

男主就是謝靈玄,c的

至于通房是怎麽回事,後面主線會說,我就不在作話裏解釋辣!

明天還是六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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