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雨中吻(上)

她終還是屈服了。

左右何氏希望如此,長公主希望,謝靈玄也希望。

何氏見她過分順從,倒超出意料,猶豫着要不要把張夕曾經娶過一妻的事告訴溫初弦。不過怕溫初弦因此而反悔,還是沒開口。

何氏道,“那好,明日詩會結束後,我們便回府,給你安排婚事。”

溫初弦随口應下。

仿佛心頭長了個缺口,無法填堵,什麽東西控制不住地往外流。

何氏知她對謝靈玄一往情深,恐一時難以接受,便叫溫芷沁等人領着她四處轉轉。

天空又開始落雨了,雨色空濛,千千萬萬的雨絲落在湖面上,激起一圈圈漣漪,像湖中的神明在落淚。

九宴山莊的螞蟻舟,一舟只能乘兩人。在這樣斜風細雨的天色中出湖,最是清涼閑适。

自從溫芷沁知道溫初弦偷偷給謝靈玄寫情詩後,對她的嫌棄已達到了極點。賃了一艘蟻舟,和溫芷沅兩人蕩舟去了。

“你便在此等着我們回來接你吧。”

溫初弦獨自一人站在岸邊,呆郁無神,涼風時時掀起裙擺。

她想起從前曾對着月老許願披鳳冠霞帔嫁給謝靈玄,臉上一陣冷一陣燙。

月老何曾保佑了她,終究是遙不可及的幻夢罷了。

雨絲窸窸窣窣,沾濕了她的衣袍。湖面上已再沒空的蟻舟,只有她孤孤單單,孑然一身。

溫初弦冷了,擦了把臉上的水,覺得這天地間都好生無趣,轉身就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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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在此時一艘蟻舟隔着漫漫水色朝她劃過來,招呼她上去。溫初弦以為是溫芷沁她們回來接她了,彎腰上了舟。

一擡眸卻愣了,舟中之人不是旁人,是謝靈玄。

溫初弦頓時窒息了一瞬,還以為自己看錯了。

可風煙俱淨,山抹微雲,他眉尾沾了雨,那顆紅痣美得那樣驚心動魄,曾印在她魂上,除了他還能有誰。

溫初弦微顫了下,随即垂頭低聲說,“謝公子……對不住,我走錯了。”

說着便要下舟。

可蟻舟已随水面漂動,離了岸邊。

溫初弦只得又回來,黯淡地坐在角落處。

謝靈玄神色幽幽,單手輕輕支頤,似在打量着她。蟻舟離岸越來越遠,自不是溫初弦上錯船了,而是他蓄意要接她的。

他洋洋的目光,像春日暖陽天裏飛舞的柳絮一樣,令人癢,自重逢以來他從未這般注視過她。

“溫小姐怎麽不喚玄哥哥了。”

這話聽起來像問候,又像沉甸甸的羞辱。

溫初弦不豫,捧起桌上的茶喝一口,暖呼呼的。

待茶飲帶來的暖意流遍全身,她低下頭,才積攢出了一點勇氣,極小極小聲地喚了句“玄哥哥”。

或許她不該再不知廉恥地叫這一句。

謝靈玄阖阖眼,将一張發皺的紙放到她面前。

溫初弦只淺瞥了一眼,便知是自己的情詩,上面寫了連枝共冢生死不渝的簪花小楷。

“昨日忘了還給弦妹妹,今日在湖邊恰好看見了你,便特意還來。”

溫初弦蹙着眉,手指掙紮兩下,就想把那張紙拿回來裝在衣袖中,揉了撕了。

謝靈玄的指尖卻點在紙張的另一端,她怎麽也拿不走。

溫初弦愕然擡眸,見一片清風鑒水之下,他眉宇間的神色令人難以讀懂,涼絲絲的,夾雜幾分浪挑的輕薄。

他笑說,“前日叫弦妹妹來與我做外室,不知妹妹考慮得怎樣了?”

溫初弦臉色煞白,手指頓時僵在原地。

她難過地說,“你不喜歡我便罷了,為何要和她們一樣,百般羞辱于我?”

“羞辱你?”謝靈玄重複這三字,唇角仍然是笑的,卻比雪色還冷,“那弦妹妹是什麽意思?故意将那些私相授受的情書在大庭廣衆下展露出來,讓我看見,也讓你那娘和姊姊看見,不就為的是這個麽?”

溫初弦既悲且怒,已忍不住濺淚。她起身想走,可蟻舟正在湖心,四面盡是百尺之深的湖水,她又走哪去。

她只好死死攥着裙擺,哽咽地解釋道,“鴛鴦佩不是我偷的,那些詩……我也不想被別人看見。那是我最私密之物,我一直好好鎖着,從不示人。我也從沒想壞你的名聲,你原諒我。”

謝靈玄就靜靜看着她。

“是麽。”

“可名聲已經壞了。”

他亦起身,随她來到蟻舟狹小的船頭。溫初弦的衣裙早已被雨水打濕了,裙下冰肌玉色依稀可見。他就徑直挑上了她的下颌,溫柔地欣賞着她全身美妙的弧線。

“如果弦妹妹不是存心的,為何要将私密之物随身攜帶,而不是放在家中呢?”

“弦妹妹知道……這幾日有多少人議論咱們麽?”

溫初弦無言以對。

事實上,他比她高出許多,她處于這樣仰視的角度下很難呼吸。

為什麽随身攜帶很好解釋,因為她喜歡他,每晚都要給他寫情詩,離開一天都不行。可這也正好加重了她策劃了整個事件的嫌疑。

謝靈玄放開她,溫初弦劇烈地呼了幾口氣。

他一邊眺向遠山的青碧色,一邊像揉寵物似地揉了下她的腦袋,力道很大,只如懲罰和報複,沒有半分愛憐之意。

“如果弦妹妹想用這種方式逼我就範,我認輸了。只是以後不要再耍這樣的小心機,很讓人不喜歡。”

溫初弦泛着淚光,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渾如心澗的溪水凍了,又冷又絕望。

她破罐破摔地說,“我會和所有人解釋清楚,一切都是我一廂情願,與你沒任何關系,這可行了?你以後愛娶誰,都是可以的。”

她可憐巴巴地看向他,已經委屈到了極點。說實話,她心底已經不把他當成青梅竹馬的謝靈玄了,只像在應付一個位高權重的陌生人。

謝靈玄冷譏道,“弦妹妹打得一手好牌,得了便宜又賣乖。怎麽,你剛在陛下和太後面前表現得情深款款至死不渝,就要将負心無情的罪名加在我頭上?”

他輕輕地掐着她的脖子,染了幾分涼薄的缱绻,小聲在她耳邊呢喃說,“你這雙晶瑩的眸子,總是哭,哭給誰看?如今事情鬧到這般,你叫我娶別人,是娶你那心機深沉的姊姊嗎?還是說,幹脆咱們也不外室不外室的了,我直接娶了你?好處皆已被你溫家占了,你還有什麽臉哭。”

溫初弦感到呼吸漸漸收緊,像是被棉絮堵住了喉嚨,她極沮喪,卻又說不出來話,只磕磕絆絆地道,“我……我沒有。”

謝靈玄的手不知何時已離了她的喉嚨。溫初弦仍在咳嗽,只恨蟻舟太小,除了投湖之外別無轉圜的餘地。

溫初弦怎麽想到,有朝一日她會被最敬愛的人這般看輕。

她的身體已經涼到了極點,終于轉化為憤怒,推開他,“謝靈玄,我從沒想過要壞你名聲,也沒設計過任何事。你這便送我上岸吧,以後我會燒掉那些信紙,與你再不相見。”

謝靈玄一嗤,蟻舟仍然在湖心打轉,哪有半分回轉的意思。他俯身,撐在溫初弦兩側,唇色紅得滴血。

溫初弦一起一伏,大喘着呼吸,定定看着他。

他挑弄地撩了撩她額頭的一縷碎發,說是生氣,卻又旖旎得很。那神色,已和逗弄勾欄賣唱的妓子差不多。

他溫柔地勾了勾唇,一笑之間已如千刀萬劍齊齊朝溫初弦射過來,将她戳爛了。

“是不是很想?”

溫初弦決然地躲開。謝靈玄卻輕輕巧巧地将她的腦袋籠在掌下,落下報複似的一吻。

湖畔對岸有人駐足,已瞧見了相擁的兩人。

溫初弦第一次這麽想離開謝靈玄。

湖水深深,她那麽想跳下去。

謝靈玄從未吻過她,可不知怎地,她覺得眼前之人根本就不是謝靈玄。她喑啞的喉嚨,已叫不出玄哥哥三字。

那曾幻想過無數次的吻,一點也不甜蜜幸福,如遭酷刑般極是令人難熬。她熬了好久也沒熬過去,鹹鹹的淚水落在唇邊,只餘瞪眼空嘆。

雪袖滑落,謝靈玄的半截手臂露了出來。

他的手臂骨節分明,像冰涼的玉,每一個細微的動作皆夾雜着缱绻的味道,無關深情,只是一晌貪欲。

溫初弦艱難地掀開眼皮,随之怔住了。

他手臂上并沒有任何傷疤。她那玄哥哥,曾為了替她擋謝靈玉的刀而受了傷,一條淺淺的疤痕在他右臂靠近手肘的地方。

而此刻,那個地方空空如也。

謝靈玉之前對她說過的話忽然夢魇般響起。

是什麽樣的惡疾,讓人一夜之間性格大變,忘掉所有記憶?

世上根本就沒有這種惡疾。一切都是障眼法罷了。

溫初弦頓時溺死在深淵裏,眼前的天光一絲都沒了。

像是長久被困在一張密不透風的紙屋中,紙被捅破了。

感受到她的掙紮,謝靈玄放開她,拍了拍她的臉頰。

溫初弦這才注意到,他手骨關節上布了一層繭。

她那玄哥哥,養尊處優,除了常年寫字留下的筆繭外哪有什麽繭子。

而他手上生繭的位置,恰恰是緊要部位,像是……持劍的。對她的随意一拍,那手勁兒自然而熟稔,渾像老練的屠夫。

謝靈玄,可是讀了十幾年聖賢書,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溫初弦怔怔瞪大雙眼,想要盡力看清眼前人。雨絲落在她的眼中,她眼睛瞪得越大,越能看得清楚這張與記憶中一般無二的臉。

除了雙生子,世上怎會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人?

卻在此時,謝靈玄正了正她的臉頰,“你在看什麽?”

作者有話說:

害,挨了一天的糟心事,到了晚上發稿子和你們見面,忽然又感到好開心,這就是傳說中的小确幸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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