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書齋

謝氏雄踞長安百年之久,說是累世公爵之家,其實到了靈字輩子嗣并不豐。

論起女娃,長公主膝下有謝蕙兒,桂姨娘有謝蘭兒。

男丁便只有謝靈玄、謝靈玉,以及旁支的謝靈骐這三位哥兒。

好在上天垂憐,子嗣雖不多,勝在出了謝靈玄這麽一個百年不遇的文曲星,令謝家大大揚眉吐氣,穩居天下第一名族。

說來謝靈玄為人謙沖,守誠識禮,又郎豔獨絕,得一副世無其二的好姿容,年紀輕輕便是帝之太師,朝之右相,不知被多少有女兒的人家惦記。

他的兩個通房黛青和雲渺心裏都明白,他已二十有三,婚事絕拖不過今年年關,便早早地為自己謀劃起來。

說來這兩人都得過謝靈玄的寵愛,在謝府的奴婢中也有地位,原待新夫人一進門就扶為妾室的。

偏偏一場落水風寒,謝靈玄記憶全無,性情大變,忘記了從前的主仆之誼。原來最受寵愛的雲渺,在他失憶之後一次寵幸都沒得到過。

如今新夫人馬上就要進門了,雲渺如何能不急。

她本是一個出身低微的奴婢,長得雖小有姿色卻并非傾國傾情,離了夜裏的那點好處,還指望男人能記她到幾時。

那日午後,陽光甚曬。

謝靈玄在書齋裏小憩,雲渺打扮妥當,輕輕過去,将他手中的卷書抽走。

只這麽一細微的動作,男子緩緩睜開眼皮來,疏離地望向她。

雲渺怵了怵,“公子休息一會兒吧,仔細讀久了書傷眼睛。”

謝靈玄順她的意思點了下頭,被她扶到了羅漢榻邊。他半倚在玉枕上,倦意散漫,神情有種說不出的迷離。

雲渺将香爐搬近了些,抱扇為他扇風。香霧細細,爐中碧篆被她加了極其微量的歡合散,男人很少能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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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渺剛要試探着解開謝靈玄的衣帶,謝靈玄眼皮微阖,輕淡問了她一句,“記得你家在城南的青玉巷附近。”

這一句來得甚是突然,雲渺愣了一愣,“原來公子還記得。”

謝靈玄道,“怎會忘記。 ”

他短思片刻,“你家中有一花甲之年的父親,還有一垂髫的小妹。”

雲渺點頭,“當年奴婢一家快餓死了,是公子給了奴婢一口肉湯喝。從那一刻起奴婢便是公子的人,永不改變。”

謝靈玄不在意地一笑。

雲渺嗅着歡合香,只覺得謝靈玄不醉,她已有幾分醉了。望向他那蕭蕭肅肅的面容,愛慕之情抑制不住,低聲說,“公子,今日讓奴婢服侍您一次,好不好?”

謝靈玄卻依舊沉靜。

“你這副好容色,留在謝府,還真是屈才了。”

雲渺一僵。

他平平淡淡地說,“我已命人和青玉巷的鸨-母打過招呼,待你去了之後,格外照料于你,月錢也為你開雙份。你我主仆一場,就此散了吧。”

雲渺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顫顫問,“公子這是什麽意思?公子要趕我走嗎?”

謝靈玄瞧她涕泗橫流,神色冷淡。

待雲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擡手喚了人。

仆役将雲渺拖起來,順便将香爐裏正在燃的髒東西處理掉。

雲渺以為歡合香露餡,自己才被發落,拼命地道,“公子,奴婢只是一時糊塗,您一定要如此無情嗎?就算您要娶新夫人,難道連一個妾室都容不下嗎?”

謝靈玄揮揮手,人被仆役們拖走。

雲渺哭嚎了一路。

黛青正在後堂浣衣,聞此暗自後怕。

幸而她耐得住,沒像雲渺那般明晃晃地勾引公子,不然今日被發落的定然也有她一個。

慶幸過後,黛青又有點落寞。

公子此番,是真夠無情的。

雲渺雖愛逢迎,到底也侍奉了他多年。如今說打發就打發了,還是發賣到青玉巷那種地方,叫人心涼。

公子失憶了一遭,手段仿佛比從前狠了許多。

黛青不禁念起那位即将過門的溫小姐。

公子清理通房,自然是為了她。

只是如此明晃晃的寵愛,待那位小姐踏入這深不見底的謝府門第後,是福又是禍。

·

別了張夕後,溫初弦知自己的婚事被那人玩弄在股掌之中,他想要便要他想丢便丢,皆不是她能做主的……也便心灰意懶,再無以前打點香染街那般精氣神。

溫芷沁氣勢洶洶地來找了她兩次,斥責她奪搶溫芷沅的婚事。

溫初弦疲于應對。

曾幾何時的她,确實想和溫芷沅争奪謝靈玄,也确實做夢都想嫁給謝靈玄。此刻想來,根本就是眼瞎,癡傻的錯付。

若非她一開始執迷不悟,招惹于他,哪有現如今的無窮煩惱。

雖然何氏和長公主還堅決不答應,溫老爺卻已默許把溫初弦給了謝靈玄。

謝靈玄偶爾會來探望她,并不勤,每每也只是品茶賞花,待不多時就走,也沒什麽逾禮的舉動。且每一次都是正大光明地報知溫老爺與何氏知曉的。

他真是裝得好生光風霁月。

他瞧着是不會放過她的了,偏偏又如此不疾不徐,按部就班。

他到底想做什麽呢?

鹿齋是溫府私邸中的一處藏書閣,溫初弦幾日來除了在閣樓上撫琴,也常往那裏去散心。

有時她正埋頭讀着話本,謝靈玄就會不聲不息地進來,兩根白如玉的手指輕輕擒住她手中的書卷。

溫初弦擡頭乜他,一字一句地警告他,“這是我溫府。”

他靜寧地道,“自然知曉。”

溫初弦問,“謝相最注重名聲,這般三番兩次地出入溫府,就不怕聲名狼藉麽?”

他暗嗤了聲,淡淡解釋說,“距我上次見你已過去了五六日,如何算頻繁出入,況且未婚夫婦相見并不違禮。”

溫初弦黯然坐在一旁,也不說話。謝靈玄的長身微微倚在書架旁,伸手欲碰一碰她,卻被她有意無意地躲過了。

他亦不着惱,感慨說,“從前你影子似地跟我身後,一聲聲地喚玄哥哥,甩也甩不脫。如今卻這般冷淡模樣,妹妹的心意真是好生令人難以索解。”

實話說他碰觸她的感覺并不難受,微涼的溫度,像雪片融化在肌膚上的感覺,寧谧而安詳。

可溫初弦怎麽能輕易忘卻他對她做過的事,是他害得張夕家破人亡,也是他在談笑風生間,将她嘔心瀝血的事業毀得幹幹淨淨。那看似藏着許許多多溫柔的手,殘忍無兩,快把她的皮骨剝淨了。

溫初弦就他方才的話頭,諷刺說,“玄哥哥錯了。當初是玄哥哥先斷愛,到我母親面前告我不知廉恥,害我挨了十多下的戒尺,手到現在還疼得很。如今卻又巴巴來找我,你的心思才真是難以索解呢。”

謝靈玄一聲癡笑,劃着她掌心的紋路。

“是我錯了。”

他道,“弦妹妹若氣不過,便也拿戒尺打回來罷,我絕不還手。”

溫初弦暗呵,互相虛與委蛇罷了。

謝靈玄得了她的手還不夠,輕纏她臂,那缱绻的力道,竟游走在她肩腹之間。她真是渾身發寒,不情不願地閃到一邊去。

他浮上些許不快,“還為張夕守着呢?”

溫初弦最忌張夕二字,水蔥似的長指甲要扣入肉中,卻被他不輕不重地一擡,握住了。他神神秘秘地放低了嗓音,好奇問,“三十年,弦妹妹等得了嗎?”

溫初弦閉目,故意氣他,“等得了。若不是玄哥哥從中作梗,我和張夕早就成婚了。”

他果然有一絲生氣。

可那怒意轉瞬即逝,并沒過分顯露。

溫初弦倚在他懷裏,仰着下巴眺他臉上那不悅的神色。他那豐神俊朗的好儀态,原來也會生氣啊。她笑了聲,湧上幾分報複的快意,随即又栗六發抖,怕他一怒之下會直接扼斷她的脖頸。

沒想疼痛并未到來,謝靈玄也沒殺她。他眸中的溫度冰冷,單手掐在她的腰上,那樣狠地叫她骨肉分離,另一手卻捂住她的嘴,不讓發出半點聲音來。

溫初弦被疼得淚花直流,謝靈玄卻清然笑了,哄小貓似地揉她的頭發,輕浪地暈開她唇間的一點點胭脂,品嘗了一番。

他悄聲說,“原來這般簡單就能讓弦妹妹莞爾,我之前倒是繞彎路了。若是取笑我能讓妹妹開懷,成婚後妹妹日日取笑都行。”

溫初弦從他懷中掙開,對着他手背狠狠咬了一口,力道比他剛才掐她的力道還大。他墨眉蹙了蹙,忍着疼讓她咬了。

又蹉跎了好一會兒,溫初弦才終于熬到了謝靈玄離去。她身上已浸染滿了他的氣息,明明是平心靜氣的冷檀味,卻不知怎地令人這般心煩意亂。

她叫人備了熱水沐浴。

要好好洗一洗這惱厭的氣息。

伺候她的小丫鬟見謝靈玄出入溫府,只為見她,豔羨不已。

趁着溫初弦沐浴周遭沒人,小丫鬟偷偷跟她說謝靈玄為了大婚,發落了屋裏的通房。

此事鬧得沸沸揚揚,雖未成婚,謝靈玄愛妻敬妻之名早已在長安城傳開,廣受美名。

誰也不願把自家女兒嫁去寵妾滅妻的人家,謝相這般做,真是很拎得清了。

丫鬟敬慕謝靈玄,添油加醋地說了他許多好話。

溫初弦懶洋洋地閉上眼睛,卻不理會。

從前她知道他有通房,還會吃醋。

如今卻覺得,他好端端地把人趕走,實在是涼薄無情,心下倒憐憫起雲渺那女孩來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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