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真相

回到卧房中溫初弦雙手冰滲滲的, 方才玩雪時沒知覺,這會兒乍一接觸到暖流,渾有種凍僵了的感覺。

謝靈玄随她進來, 拉着她一道在火盆邊烤火。他從背後圈住她,親親昵昵地咬齧她的耳朵,溫初弦怃然有感, 內心深處竟也渴望着和他接觸。她知道這是情蠱發作的緣故,一時呆郁無神,任他缱绻。

她方才還疾言厲色, 難得有這般安靜的時刻。謝靈玄拂去她眉間一點殘餘的雪,“娘子怎麽忽然溫順起來?”

他神色如常, 仿佛把她剛才的拒絕抛在腦後。

溫初弦自嘲道,“你方才不是陪我玩雪了麽, 這是報酬。”

他一愣,也不知是當真了, 還是順着她的話谑語一句,“原來叫你開心,就這麽容易。”

溫初弦嘴撇,“我沒有開心。”

外面的雪簌簌下個不停, 将整個謝府點綴得有如蟾宮仙境。

那條鏈子謝靈玄沒有再給她安上去,因為她不再歇斯底裏了, 神志清醒得很。順從他意思者即為不瘋,否則便是瘋子。

翌日是個吃餃子的小節,長安各家各戶女兒都會歸寧, 溫初弦也回溫家團聚。若在往常謝靈玄朝務繁忙, 肯定是抽不開身陪她的, 然現在他可算是無官一身輕, 像她的影子,天涯海角他都相随。

溫芷沅和溫芷沁也都領着夫婿回來了,其中溫芷沁過得最為幸福,抱着個襁褓中的小娃娃。她夫君是今年秋闱的舉人相公,姓江,文章是溫老爺親自閱批的,人長得斯文幹淨,一看就是不欺暗室的正人君子。

溫芷沅卻遲遲沒有孕,上次因為花奴的事她滑過一胎,損傷了元氣,身子骨一直沒有養好。何氏最心疼自己這個嫡長女,安慰她還年輕,子嗣的事不必太過于着急,先慢慢調理着。

然無論來了多少女兒女婿,只要謝靈玄一露面,就是無可比拟的目光焦點。他現在雖名義上沒有官位在身,但積威不可謂不重,溫老爺仍對他半是奉承半是巴結。再加之他豐神朗朗,比其他女婿都生得好看,更襯得他人完美無缺。

溫老爺擔憂溫初弦的瘋病,謝靈玄替她解釋道,“好叫岳丈知曉,那日娘子原是把那位假的謝靈玄做過的事當成我做的了,義憤填膺,這才去擊鼓鳴冤。好在一切都已經說開,萬望岳丈不要再提及此事,使娘子難堪。”

溫老爺微有愕然,看向溫初弦,只見她深深垂着頭,雙唇緊抿,一言不語,挽着謝靈玄的一條胳膊,像極了只會依賴夫君的小媳婦。

見他二人重歸于好,溫老爺放下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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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兒能擺脫瘋病恢複正常,都是賢婿的功勞。”

話說着,溫芷沁的夫婿,那位姓江的舉人相公前來畢恭畢敬地拜見謝靈玄。朝中右相大名誰人不知誰人不曉,論理來說謝靈玄還是江舉人的姐夫,怎能不抓緊機會好好拜見。

男人談起話來,溫初弦也離了謝靈玄,到女人堆裏。

她和溫芷沁相互看了一眼,溫芷沁主動騰出座來給她。

兩姊妹從前在閨房中不大和睦,如今溫芷沁嫁了人,又有了自己的孩兒,脾氣比做姑娘時候柔順溫婉了許多,和溫初弦那點小隔閡早就不計較了。

“你近日怎麽了?”

溫芷沁還是不愛藏着掖着,開門見山就問道,“你的事我都聽說了。咋咋呼呼就去兆尹府鬧事,實在不像你。”

溫初弦面無表情說,“你不覺得我瘋了?”

溫芷沁搖搖頭,“說實話,不太信。”

頓一頓,又說,“你是咱們三姊妹中嫁得最好的,慣常也是最得意的,誰瘋也輪不到你瘋。玄哥哥不是你從小盼到大的人嗎?我們幾個中,只有你嫁了夢中如意郎君。”

溫初弦問,“怎麽,江郎君對你不好?”

“別提了,他表面上看着好,實際事事都聽他母親的,我在婆母面前連大氣都不敢出……”溫芷沁牢騷幾句,反應過來,“別轉移話頭,我在問你。”

溫初弦雙眼無神,遙遙望向遠處那長身玉立的男子。

“謝靈玄,也只是表面看着好罷了。”

溫芷沁沉默了,她如今也是一房主母,後宅那點龌龊事她自然曉得。

江府門第遠不如中書府,還累得她一日日腰酸背痛、心力交瘁,想來溫初弦在謝氏那大宅院中,受的苦楚必定不會少。

“你和我們不一樣。長姐完全嫁了自己不喜歡的人,我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你到底和玄哥哥是有情分在的。許多事情,夫妻之間都放彼此一馬,得過且過吧。”

溫初弦聞此,那些泛黃的記憶混合傷感齊齊湧上心頭,念起以往苦心孤詣追慕謝靈玄的日子,只覺得恍如隔世。

孩子開始哭了,何氏喊溫芷沁過去哄。溫芷沁還有話卻來不及說了,只撂下一句,“你多想想你從前有多愛玄哥哥吧,既然是自己追的男人,就別這麽僵持着了,誰都難受。”

說罷便匆匆走了。

溫初弦留在原地癡怔了一會兒,猛然想起自己與長大後的謝靈玄第一次重逢時,見的就已經不是真的玄哥哥了。可她當時一點異樣都沒發現,甚至覺得他很好,五官、性子、談吐、周身氣質都不如小時候那般木讷,比小時候更加吸引她。

玄哥哥從前在她心中只是一個青梅竹馬的虛影,她是見了謝靈玄後才暗暗竊喜,一發不可收拾地喜歡上他的。

換句話說,她喜歡的或許就是眼前這個謝靈玄,卻總固執地以為自己喜歡真玄哥哥……她一直不敢承認自己喜歡他,因為他壞,惡事做盡,更害死了自己的親弟弟。她愛上他,就是對不住全哥兒。

溫初弦神游天外,不知不覺被這念頭吓了一跳。自己如此想,是因為情蠱的作用嗎?還是說事實本來這樣。

她感到一陣煩亂,自顧自地起身往露臺去吹風,卻又與謝靈玉不期而遇。後者正厭倦吵吵鬧鬧的前廳氛圍,跑到這裏躲閑。

見了是她,謝靈玉神色怪異了一瞬,開口勸她不要想不開,話語大抵和溫芷沁差不多。

在旁人眼中溫初弦确實是個精神衰弱的病人,誰見了都免不得規勸幾句。

謝靈玉猶豫片刻,還是說,“我哥的事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人死都死了,就那樣吧。你也別太天真,就算那人不做官,無論你還是我,乃至整個溫家、謝家都不是他的對手,你這般以卵擊石,最後受傷的只會是你自己。”

他喋喋不休了半天,雖是勸慰溫初弦,也在勸自己放下。

直到溫初弦一愣,顫聲打斷道,“你說玄哥哥會忽然神志不清地綁架我,都是被設計的?”

謝靈玉倏然皺眉。

錯了。原來她竟不知道。

欲收回自己方才的話,可是已經太晚了。

謝子訣确實是被謝靈玄毀了容,又用某種藥物摧毀了神志,在長安城中活得猶如個孤魂野鬼一般,最後才犯下大錯被飛蝗亂箭射死。

而展現在溫初弦面前的,卻是謝子訣的死完全為一場意外,與謝靈玄無尤,謝靈玄沒做任何事情,甚至為了營救她舍身舍命。

當時她真被他感動到了,如果後面沒有情蠱的這個事,她可能真跟他歸隐山林,自此死心塌地了。

錯了,錯了,一切都大錯特錯了!

謝靈玉見她青着臉,神色萎散,枯瘦灰死,心下也暗怪自己不該亂說話。他還以為溫初弦去兆尹府擊鼓告夫,是為了謝子訣一事呢。

可任憑有天大的冤屈,溫初弦此刻也不能沖過去,揪着謝靈玄的領子跟他魚死網破。自不量力的滋味她已經嘗過了,即便現在在溫家再鬧一場,旁人只會以為是她瘋病複發,而不會揪謝靈玄的過錯。

謝靈玉說得沒錯,逝者已矣,她不該總想着為玄哥哥報仇,她或許得學會好好為自己活着。

溫初弦閃身而走,臉色不可謂不黑翳難看。如此氣勢洶洶,說她過去給謝靈玄一耳光都信。

謝靈玉怕真出什麽亂子,連忙也跟了過去,卻見溫初弦到了謝靈玄面前,滿腹悲怨,眸噙淚水,雙拳捏緊,一個字也擠不上來。

那人還閑情逸致地剮了下她微翹的鼻尖,笑問,“娘子怎麽忽然過來了,是有什麽事嗎?”

一瞬間,謝靈玉突然明白了溫初弦的苦楚。

她一個女子,深閨婦人,即便抗争又哪逃得過上位者的五指山呢。連自己一個大男人都與世沉淪,溫初弦能苦苦支撐到現在,神志還算清醒,沒真瘋癫,已經相當不容易了。

百感交集,悵惘與悲痛浮上心頭,人活一世,身不由己也好,作惡多端也罷,最後都化作一抔黃土,是是非非也就那樣。

謝靈玉正自發癡,忽有一雙柔臂摟上自己。

“夫君?”

是溫芷沅。

謝靈玉從傷神中緩過來,看向自己秀美的妻子,頓時柔腸百轉。

管別人呢。

左右他謝靈玉現在有官位有妻子,未來還會有自己的孩兒。只要他的這個小家圓滿幸福,別人就算鬧翻了天也無所謂。

一場冬日小宴中規中矩,沒發生什麽亂子,卻也沒什麽值得人高興的。

灰蒙蒙的天空布滿了陰霾,許久許久不見明媚的太陽了,也有可能以後永遠都是這樣死氣沉沉的日子。

黃昏時三對夫妻各自離了溫家,溫老爺站在門口相送,有種衆鳥各投林、樹倒猢狲散的感覺。忽又覺得不祥,呸呸呸連連暗罵自己胡思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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