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情殇

韓荷風不明不白地死了, 無論是李夫人還是衙門的人,都未曾來找謝靈玄的麻煩。

世人慣不把下九流當人,韓荷風出身微賤, 又是個男伎,死了還不如貴人家死了兩頭羊動靜大,根本無人重視。即便有清廉的官員為其不平, 也不敢觸謝靈玄的晦氣。

溫初弦怨謝靈玄不明不白地殺人,本欲與之決絕,卻因為和離書的緣由不得不忍氣吞聲, 留在他身邊。待過了十二月底他的生辰,她再卷鋪蓋搬離謝府就是了。

理說和離這種事, 尤其他們倆這樣的皇家賜婚,應先報君主, 再報與父母雙親知。待阖族長輩皆在、且有族長見證時,雙方才能當面分割家財和嫁妝, 簽署和離書,按手印,一別兩寬各無牽挂。

可謝靈玄作為謝氏長房主君,把所有家財都留給了溫初弦, 本已屬于淨身出戶,加之他為人離經叛道, 散漫不循常理,從不把世俗禮法放在眼裏,和離一事, 就這麽随随便便給辦了。

十二月, 二十, 大雪彌天。

夫妻倆最後一次往溫家去, 将和離之事告知溫老爺。

從此以後,謝靈玄再不是溫家的女婿,謝家和溫家兩姓姻緣已徹底斷送,再無瓜葛。

溫老爺聞此嘆息不已,遺憾得雙目涔涔落淚。何氏等人也甚是震驚,溫家的女兒中就溫初弦嫁得最好,平素也常聞她和夫婿如膠似蜜,怎地說和離就和離了呢?荒唐得跟一場夢似的。

“這是做什麽,你們兩人有什麽話說不開,非要別離不可?”

謝靈玄寵辱不驚,依舊是那副溫柔敦厚的樣子。雖和離,兩人卻也不像尋常夫婦那樣鬧得雞飛狗跳,謝靈玄依舊自然而然地攬着溫初弦的肩頭,軟語溫聲,無微不至。他們十指還緊緊扣在一起,怎麽看怎麽難舍難分,卻哪有半分決絕。

“岳丈岳母二位大人見諒,和離之事,我與娘子早已商量好。今後雖和娘子分開,謝靈玄卻依舊會惦記着娘子,無時無刻,不敢有忘。”

何氏一向不喜溫初弦,此情此景卻也不免傷感,“既然還惦記着彼此,何苦走到和離這一步呢。”

兩人私下達成的約定,外人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溫芷沁、溫芷沅她們聽說溫初弦竟和謝靈玄和離了,也俱是震驚不已,紛紛回娘家來探望。

溫芷沅調理了大半年,終于把身子養得七七.八八,如今又有了孕。溫芷沁也正準備要她第二個孩子。溫家大哥兒溫伯卿的長子,明年也該上學堂了。唯有溫初弦孤孤零零,膝下單薄。

溫老爺滿心以為,溫初弦是犯了什麽七出之過才被謝家給休棄出來的,臉色很是不好看。然其中究竟發生了什麽,由于長公主不在,溫老爺也沒法弄清楚。眼見謝靈玄并不細說和離的根由,溫老爺再好奇也無法逼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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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靈玄與溫初弦對望一眼,唇角漾起月白風清的笑。那笑中仿佛在說,果然如我所料吧,若是你淨身出戶回娘家吃喝,你爹爹能嫌棄死你。

溫初弦一仰頭,猝不及防恰好撞入這個笑中,頓時有種奇妙的感覺在彼此的心弦間震蕩,揉捏催折她的內心,渾身怦然癢酥酥的。

她的眼角驟然濕了,似與他就此別離、生死不見,苦澀痛苦,惆悵難安,一千個一萬個舍不得。這張面孔,這個人,到底是她從前夢寐以求的玄哥哥啊,她此生唯一愛過的玄哥哥。

可随即她又明白一定是情蠱作祟,才使得自己如此多愁善感,否則她恨謝靈玄還來不及,又怎會此刻忽然不舍?堪笑一場颠倒夢,元來恰似浮雲。模糊不清的愛和恨如千頭萬縷的絲線般交織在一起,早已分不清彼此。世間男女情愫之事,本不是非黑即白可以界定的。

謝靈玄見她美目上點點水光,笑意也凝固在嘴角。他貼在溫初弦耳邊,輕輕問,“怎麽啦?”距離近得似吻非吻,饒是名義上和離了,這般親密的動作做起來依舊輕車熟路。

溫初弦努力仰頭将淚水掖回去,深深吸了一口氣。她揪了下他的袖子,空洞地懇求道,“帶我回家吧,我累了。”

溫老爺在一旁聞溫初弦還要回謝府去,大為疑惑不解,既已和離,弦兒今晚竟不在家住?難道和離只是走個形式?

不過溫老爺私心巴不得溫初弦和謝靈玄重歸于好,當然樂意她回去住,雖是迷惑不解,卻也沒提出來。

回到水雲居,溫初弦即命樂桃給她收拾衣物細軟,連同當初陪嫁過來的幾大箱子奁産,一并擡回溫家去。

謝靈玄阻止了她,喟然說,“要不別收拾了,今後水雲居也是你的,你想回來,還是随時可以回來住的。”

溫初弦一愣,有點沒明白他話中意思。

自是因為謝靈玄活日不多,今後水雲居是空的。既然謝府的所有家産都歸了溫初弦,那麽這處老宅自然也是溫初弦的。

水雲居是他們成婚之所,相伴之所,蘊藏了他們之間太多酸酸甜甜的回憶。若是将來溫初弦忙裏抽閑肯來這裏走一趟,讓水雲居留存些活氣,也是很好的。

溫初弦遲疑了片刻,也說不上是喜是悲。

她低沉問,“你的病……真無藥可治了嗎?”

謝靈玄道,“也不是,萬一我還能活三五十年呢。”

溫初弦秀睫微顫,頭擡也不是低也不是,生怕和離只是他一時哄她的,今後指不定什麽時候他又來糾纏她,再度将她強娶了去。

念及于此,她櫻唇上氣血慘淡,水雲居對她來說不是美好的回憶,而是痛苦的陰影,在水雲居中她無時無刻不記得以前自己是怎麽被謝靈玄折磨的。

謝靈玄見她冰清玉潤的面頰上呈現苦怨之色,情感牽動,将她的手臂扣住。

他猶豫了片刻,嗓音卑微地哽咽了幾分,才鼓起勇氣最後挽留她,“初弦,若我說可以為了你不死,你願不願意給我一次機會,餘生好好和我在一塊?”

他動作幅度不大,引得她身上的環佩叮叮作響,平靜的氛圍中似心弦激撞在一起。

他握她握得那樣緊,一生也不忍心松開。吾願傾國以聘汝為婦,天上人間不敢忘……這是他們成婚時庚帖上的誓詞,謝靈玄到現在還耳熟能詳誦下來。他一直都在原地等她啊,只要她肯回頭看一看他,說一聲願意,他必定舍棄一切與她永生永世在一起。

可溫初弦眼色卻黯淡了幾分,将他的手臂甩開。

她柔啞說,“和離書已簽了,就不要胡思亂想了吧。明日就是你的生辰了,我會好好陪你。”

謝靈玄的手臂被丢了回來,空落落懸在空中,五指無力地一抓,什麽也沒有,唯餘蕩過的寒風。他傷情難以名狀,五髒六腑的症結又發作起來,催得一陣嘔心瀝血的咳嗽。

最憐蝴蝶雙飛舞,只作莊周一夢看。

是了,他的人生,只如那蝴蝶一夢,末了無妻無子女無家,缥缈孤魂一般,盡是空虛。

謝靈玄釋然笑笑,松開了她,也沒再繼續說什麽。

不多時少帝的使者過來,說是南疆有一處戰火,請謝靈玄過去坐鎮。謝靈玄已卸去手中官位和兵權,按理說朝廷上的事不必再過問,但少帝言道滿朝文武中,唯信得過謝靈玄,這一趟邊疆之行必須得由他前去。

這理由簡單敷衍得很,當然只是名義上的,實際上少帝忌憚謝靈玄,欲将他流放出王畿,但又恐懼和他撕破臉,所以才想了這麽個曲折的辦法将他支走。

這一道旨意也并非是強硬的,少帝顧慮良多,只是先行試探試探謝靈玄罷了。若是謝靈玄強烈反抗,少帝再找別的說辭,總之不能和謝靈玄鬧僵。

謝靈玄接過旨意端詳半晌,漫不經心說,“陛下不欲讓我留在長安了?”

直截了當将少帝隐藏的目的點了出來。

使者大為尴尬,支支吾吾,渾然不知該如何回應。

“陛下……他……應該……”

這位右相爺連陛下都忌憚,使者只一介小官,豈敢得罪。

謝靈玄揮揮手叫使者退下了。想來這人只是個傳信的,并不清楚內中根由。少帝終究是怕他觊觎皇位,将來鬧出些逼宮之事來,是以才處心積慮地想将他除去。

謝靈玄收了這道旨意,并未流露太多的喜怒波瀾。

溫初弦躲在門首後多少也聽見了一些少帝的旨意,謝靈玄發現了她,便招呼道,“娘子,別躲了。人走了,你出來吧。”

兩人雖然和離,謝靈玄對溫初弦的舊時稱謂卻暫時沒有改變。

溫初弦隐憂在心,怯生生說,“你要出遠門啊?”

謝靈玄點了點頭,溺然揉她蓬松的頭發。

溫初弦問,“何時歸來?”

謝靈玄長嘆一聲,目光空洞,隔了良久才說,“估計永遠不會回來了。”

溫初弦無言以對。

他們已經和離了,再無夫妻關系。按理說,謝靈玄越是凄慘,她越應該解氣、開心。

可悲的是她現在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反而很憂傷心疼。謝靈玄本已患了病,又被流放,從此以後天涯海角茫茫各一方,陰陽兩隔永不相見,說來真讓人怆傷悲然。

有那麽一瞬間,她後悔自己剛才拒絕了他。

但也只是一瞬間。

溫初弦強迫自己心腸冷硬起來,道了句,“知道了。”

便逃命似地回房去,繼續收拾自己的東西。

……怕留戀太久,她會舍不得,去忍不住攔下他,對他道一句你別走了……我願意。

作者有話說:

還有一小部分內容

标注:①堪笑一場颠倒夢,元來恰似浮雲詩句出處:朱敦儒《臨江仙·堪笑一場颠倒夢》

②最憐蝴蝶雙飛舞,只作莊周一夢看出自宋代釋行海《春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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