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王上心思你別猜

第十章:

他默了。半響,冷然的目光緩緩勾入我無意撩起的眼皮,幽深暗邃,藏着灼灼的光。

他道:“你這麽一說,本王覺着,你倒遇着過。嗯?”

心尖徒地一顫,似落入蛛網的飛蟲,倉惶無措。片刻之後,我輕輕一哂,撩起眼皮迎上他的目光,道:“王上,說出來也不怕你笑話。”

“情愛之事,若擱到了自己身上,寡人本不擅長。縱侃侃而談,也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

“為國君時,寡人倒也向往過,可終究沒能如願以償。入了鬼界,寡人在這方面的心思竟淡了許多,興許是瞧着成雙成對打情罵俏的有情鬼便滿足了罷。”

他聞言,竟莞爾一笑,如一汪春江水暖,沒了往日的冷漠高貴。緩緩收回擱在我身上的視線,他望向了蒂靈池:“你所答的與本王所問的并不一致。你這謊扯得并不怎麽漂亮。”

我一怔。他話鋒一轉,卻道:“自然,本王也未有窺探你隐私之意,你也不必過于內疚。”

我氣悶,暗暗磨牙,又聽他道:“本王承認自己未嘗過情愛的滋味,可不知為何,偶有一兩回,本王似是憶起了什麽,然後便覺着,這裏滿滿的。”

他輕輕彈開指上飄落的彼岸花,向我指了指他的心口,眸光暗沉得瞧不見絲毫的亮光,“夙琉說,本王只是孤寂得太久了,可本王不信。本王總覺着自己丢了什麽很重要的東西。可至于丢了什麽,本王想不明白。”

蒂靈池煙波浩渺,水霧彌漫,冷不丁飄出來的幾枚沾了水的彼岸花瓣,妖嬈如浴中美人,柔情蜜蜜地拂過冥風。

池中嘩嘩的水聲灌入耳朵,如陣陣滔天的鼓點,漸漸汩沒了我清醒的神志,只攪得腦海中一片混沌,似要陷入沉沉夢境。

良久,我将自己拔出夢境,憂心忡忡道:“王上,寡人瞧你這情形,莫非是春心萌動的過于激烈了?”

他臉色一冷,神色矜貴:“本王這叫坦誠!适才你問的那個問題,本王覺着……”

我暫時忘卻一切,面上大喜道:“難不成王上想到了自己喜歡什麽類型的?”

他起身,準備離開:“非也。本王是覺着若照你這個想法來,怕是不會成功。你還是老老實實去幫本王選罷。本王不挑剔,自不會為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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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奈,回了是,起身恭送王上。袖子方一擡,那廂嘩啦啦水聲漫近,水珠四濺中,铉葉猛地從池水中冒出一顆濕漉漉的黑色腦袋,露出了他完整清晰的面容。

“祖宗,祖宗。”他喊我,興奮地從池中爬到池邊,明黃黃的衣上沉積了不少的池水,大團大團的水印蔓延中勾勒出了他削瘦的身形。

十六七歲,正是翩翩少年時。青澀稚嫩的面容,眉眼卻瞧着分外雅致,如春風中悄然拔起的青竹。清淡,素雅,卻多了份病态。

眼角瞥到王上回身,他那眉尖似是蹙得愈發的緊了,我不由捏了捏手心,将自己的外衫褪下裹到铉葉身上,笑笑:“铉寺啊,寡人說,你聽着便是。”

“你生前雖為國君,享萬人之上的尊榮,可如今一死,便塵歸塵,路歸路,什麽都不是了。”

“自然,你再也無須顧忌皇家顏面,更無須扛起一國的重任,自此便自由了。可有一點你要知道,你既入了鬼界,便是鬼界的一員。”

“凡事都有個規矩,鬼界也如人界有個王,而你我皆在王上的管轄之內。擡眼瞧瞧,你眼前站着的便是我們的王上,以後在王上面前不可咋咋呼呼做事莽撞!”

铉葉怔忪,張了張嘴,半天未吭哧出一句。也難為他了,以往都是他受拜,現下讓他拜一鬼,也難免心神不受刺激。

好在王上大度,落在铉葉身上的目光未移半分,态度十分平和道:“本王一向不計較這個。既已濕了衣,到玄冥宮換罷。”

語罷,快步而去,将我和铉葉甩在了身後。

我雖不知王上何意,可想着還是不要違抗的好,遂示意铉葉跟上。

铉葉緩步跟上,好奇的湊近我,帶了一股子池水的清幽,撲鼻間安撫了稍稍躁動的心神,“祖宗,朕初見王上,雖瞧着他冰冷,心眼卻挺好,想來也未辱沒了他家祖宗顏面。”

我淡淡瞧了一眼泡完澡精神了許多的他,心道蒂靈池當真有幾分本事,且不說這魂魄好了幾分,他的身形到顯得一絲不漏。

如此一想,心裏歡喜,摸了摸他的腦袋,囑咐道:“寡人雖是祖宗,可你這心操得卻比寡人的都寬。王上他祖宗顏面的事兒,用不着你費腦子。在鬼界呆的這些時日,你要潛心泡澡,把魂魄養好才是第一要務,可明白?”

他重重颔首,瞧着甚是乖巧,可也抹不掉刻意板起的國君架子。我心知要他抹掉前塵并未易事,一時也不急,便由着他去了。

瞧了一眼前方王上踽踽獨行的身影,思付了良久,我方道:“铉葉,你說王上這般的,若尋鬼後,應當尋個什麽樣的?”

他愕然,對上我認真的目光,迷惑了:“祖宗,王上祖宗顏面的事兒,朕不好費腦子,這尋媳婦兒的事就更不好費腦子了。”

腳步一頓,我方想起我尚未與他說我現在的境況,遂沖他笑笑,淳淳誘導道:“铉葉,你要知尋媳婦兒和祖宗顏面是兩碼事。”

“祖宗顏面,那是王上自個兒的事兒。尋鬼後,這可是整個鬼界的事兒。何況在尋媳婦兒面,祖宗顏面這方面我們暫且可以抛一抛。”

“哦,還有一件事,是寡人一時疏忽,忘了與你說。如今寡人是鬼界的媒人,恰好王上想尋一鬼後……”

待我将所有事情一一與他道清楚說明白,再一擡眼,王上孤身站在玄冥宮前,凝眸深思。

铉葉神情吶吶,似是接受不了這般的事實。半響,他方忙地扯住我的衣角絆住我的腳步,正裝肅容道:“祖宗,您喜撮合好事,朕知道。可有些事,朕還是告知你的好。”

我瞧見紅霰從殿內飛至王上面前,紅衣豔豔,神情焦慮,遂敷衍了铉葉一句:“什麽?”

铉葉躊躇,松了我的衣角,道:“您……朕原不該說這些的,只是朕憋得慌,祖宗……”

我擡擡眼角:“說罷。”

他別過臉,撇開我的視線,緩緩道:“史書有載:祁鳳八年,哀帝薨。其在位八年,不謀其政,罔顧朝肆,荒誕無為,寵圈奸臣,殘害忠良。造洪門血流罪業,引祁鳳之禍亂,動國之根本,毀铉氏基業大半。入太廟,太廟塌一角,是以不詳,铉氏列祖不納其位。葬帝陵,國土大旱,民生凋零,是以天譴其責。遂,為保國保民,哀帝出太廟,離帝陵……”

…………他書背的挺好,挺好。

腦中空白了良久,我側頭笑笑,低眼瞧見铉葉不安的神情,遂誇他以安撫他的情緒:“铉葉,你可比寡人記得多了。寡人那時但凡是個紙葉子,都記不住半點東西的。”

誠然,此話有誇大嫌疑,但铉葉似乎明白了我的用心良苦,遂揪上我的衣角,湊過來嘿嘿笑着:“祖宗,朕不是吹噓。朕真能将集賢院裏的書冊倒着背一遍。”

“甚好,甚好。”氣氛緩和,沒了适才的壓抑苦悶,我伸手替他攏了攏外披的衣衫,心道你若真做到了,那也挺苦逼的。

那廂王上朝我招了招手,旋即進了殿。我拉了铉葉趕過去,在殿門外攔住外出的紅霰,笑問:“紅霰,可是出了什麽事?”

紅霰轉頭瞧見铉葉,眸中唰唰一亮,勾唇一笑,頓生百媚妖惑:“也無大事。只是虞黛殿主和淵止出界打架去了,我憂心若被妖界什麽的瞧見了,誤傳鬼界與天界不和,恐再生出不必要的麻煩來。”

我也笑笑:“難為你思慮的如此周全。王上如何說?”

紅霰又瞟了一眼铉葉,再一笑,忽如弱柳扶風嬌花顫顫:“王上讓我散點消息,對外就說虞黛為尋一心人,遂比武定情,淵止慕名而來。兩人惺惺相惜,以武交情,羨煞萬千鬼友。還說,鬼界與天界聯姻之日,怕是不遠了。”

铉葉沒忍住,嗤一聲笑了。我忙道:“王上此策,委實不錯。”

紅霰水眸潋滟,泫然欲泣,變臉速度令人咂舌:“若我當了這個傳話人,虞黛怕是會領着血河池衆鬼堵我幾百年。”

铉葉搶先我一步,出謀劃策道:“這有何難?你散消息時加上王上二字便可。事後他縱找事,頭一個也不會是你,難不成他還能堵王上?”

我與紅霰聞言,唯有默了。

良久,紅霰含情脈脈的瞪了铉葉一眼,袅娜多姿一步三回頭地飄走了。

铉葉臉色難看,納悶:“朕這主意不好?”

我摸摸他的腦袋,覺着他怪愁人的:“不,這主意不是不好。”

他臉色稍霁。我拉着他進了殿門,續道:“是爛透了。若讓你選,你是選擇得罪王上?還是選擇殿主?”

他頓時沒了聲。

悟性不錯,還有的救。

進了玄冥宮,王上已吩咐過衆小鬼,說我與铉寺可以任意走動,不用顧忌。

我想我許是猜到了王上的心思。

他,看上铉葉了。

铉葉脫了濕衣收拾妥當後,方躺在榻上好生休息。

我坐在案幾前,瞧了幾眼布滿叉號的候選人名單,細細打量起了铉葉。若是王上真的瞧上了,也不是不可。可,我是铉葉的祖宗,待铉葉從了王上,難不成王上也要喚我祖宗?

“祖宗?祖宗?”铉葉在榻上喊我,一聲拔過一聲。

“嗯?”我一驚,猝然回神。默了一會兒,臉猛地一紅,遂将腦袋埋在了案幾上。心中狠斥自己:都做了幾百年的鬼了,怎老想着占便宜?還是王上的便宜!

“祖宗,您怎了?”铉葉忙地從榻上翻起來,噌噌滾到我身邊。我從案幾上擡起頭,瞧着自己興奮得直打顫的手指,吶吶道:“寡人在想,你那碗長壽面可要放蔥花?”

铉葉感動了,立時滾到我懷裏抱住我的腰,腦袋在我胸前蹭了蹭,方咕哝道:“祖宗待朕真好。若早知道,朕早就來了。”

我想他端些國君架子還是好的,不然我總覺着他這是要愁煞我這個祖宗。按住他在我懷裏亂動的腦袋,我溫言道:“嗯,寡人也希望你早來些。你好生歇着,寡人出去找孟阿婆。”

片刻,他嗯了一聲,分外乖巧地爬回榻上,還露齒沖我笑笑,俨然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年模樣。

我眼前一花,恍似回到了南黎王宮。

縷縷春風漏入殿內,拂過榻上玉簾,珠脆玉響,空靈悅耳。

氣質淡漠的青年矮身伏在榻前,伸開雙臂去攏榻上滾來滾去的少年,嘆氣聲中裹着沉沉的笑。

少年翻身掰開青年遮住他的身子,朝殿內端着藥碗的侍女嚷嚷,七分笑,三分怒,侍女別過臉也不小心漏了笑,俏麗調皮。

種種笑聲糅合成了曲,緩緩飄蕩在殿內,也鑿開了我迷亂的心智。

神志清醒,我方意識到自己已站在玄冥宮外,卻被小白堵住了去向。

“小寺。”小白湊近我,溫淡的笑容如暖風和煦,絲絲縷縷扣入心扉,洗滌去了那些躁亂的情緒。

我忙推開他,一臉調侃道:“小白啊,投懷送抱此類的對着大黑許是更好。寡人便罷了吧。”

小白不置可否,淡淡瞧了我兩眼,與我并肩而行,問:“那孩子如何?”

我笑笑:“去了蒂靈池一趟,挺好。再去幾趟,他若想投胎轉世,也無大礙了。”

小白側頭輕笑,挪揄道:“你舍得?”

我一怔,默了默,方如看破紅塵道:“寡人舍不得的多了,又怎能一一留下?”

不過,若我未猜錯,王上興許要失戀了。

小白聞言不語,只顧埋頭走路。我心知這句話戳到了他的痛楚,遂默不作聲,直至到了奈何橋,瞧見湯鋪前不見了孟阿婆,我方納悶道:“怎不見阿婆?換人了?”

小白啊了一聲,似靈魂将回竅。他順着我的視線瞧了瞧,眸色一淡,閑聊一般道:“小寺,我在天界時恣意慣了,也未聽過有關我的上不了臺面的傳聞,自以為還算尚可。可自下凡歷了劫,在鬼界清閑了幾百年了,我便覺着我許是自私得緊。”

我瞟了幾眼血河池游來游去的女鬼,一撩衣擺坐在了池邊,忍不住誇他:“自我認識不錯。你雖偶爾自私,但也看對什麽。”

他拍了我的後背,在我身邊坐下,一只手臂随意搭在曲起的膝蓋上,唇角噙了絲笑,漫不經心的閑适模樣。

我不禁多瞧了他兩眼,心中嘆氣,仙,終是和鬼不一樣,何況是他這樣的身份。

若論私交,整個鬼界,我與小白最深。即便話說得出格了,也無甚的擔心。故而,我眯起眼角藏起無意流瀉的情緒,試圖讓他掰清事實:“若論對他,你何止是自私?你這樣的身份,任意妄為慣了。可他,終究不過一個鬼,稍不慎便魂飛魄散。”

王上說得對,此事與我無關。

與大黑那段話,如今一思量,我确實莽撞了。若我不慎戳到了什麽點上了,怕是會惹出什麽大麻煩。

然,明白是一回事,眼睜睜瞧着是另一回事。我承認我縱做了鬼,也改不掉愛操心的毛病。

“兮光殿下,”我側過頭,輕輕喚他,撩開的眼角瞥到他眉眼處愈濃的耀眼光華,慢着調子一字一頓道:“何為魂飛魄散?”

“那便是,五界所歸之處,你縱上天入地,挖海掘土,翻遍這每一寸空間,掏空這每一口空氣,便再也瞧不見他了。”

奈何橋上一茬的新鬼排排站挨個喝孟婆湯,神情或淡然,或欣喜,或悲痛,或麻木。

待喝了這碗孟婆湯,任你是王侯将相販夫走卒,這一世已盡,縱舍不得又如何!

為人,化鬼,做仙,只要心口處還在跳動,只要還會哭還會笑,又有甚的區別?無非是換了一個地方,活得更久罷了。

哪怕是那西方如來座下,談經論道處,若無心,又怎能悟出經法精髓,造福芸芸衆生?

“小寺。”他終是笑笑,眉眼間燦燦的光華,這是鬼界不會有的光。他道:“我是有想過,可,你不懂。”

“小白,”我瞥見奈何橋那一端立着的黒硯,玩笑道:“你不懂時我便懂了。待你懂了,我又不懂了。”

他呵呵兩聲,渾身沐浴着瑞氣騰騰的仙光,驚得血河池一衆鬼跐溜鑽入池底。

我怔忪,甫一眨眼,便沒了他的影兒,再擡眼去瞧,黑硯失魂落魄,形單影只。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九:

天界,月老和木德真君澄瀾在下棋。

月老落子嘆氣:敢問真君,我們什麽時候能出場?你問問作者。

澄瀾神色認真:樹要皮,人要臉,何況本君是只仙!又怎能強出場?!

月老繼續嘆氣:此言甚是

澄瀾笑笑: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該來的擋不住,你我耐心候着便是。

月老憂心:若候不到?

澄瀾安撫:一顆紅心,兩手準備。等不到,你我可下界找淵止,也可找兮光殿下,天帝已知曉此事,瞞不住了。

月老好奇:我記得你上次歷劫,去的是人界南黎之國,難不成這些粗話都是出自哪裏?

澄瀾搖頭:你要知話粗理不糙,這些俗話皆出自大天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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