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當愛已成往事八

當愛已成往事八

在懸崖邊站了一會兒,我牽着馬鑽進了樹林。待暮色四合後,我也歇夠了,便騎上馬出了樹林。然,瞧着眼前的阡陌小道,我頓了頓,傻了吧唧地張了張嘴,方一把摟住馬頭,心裏憋屈得難受,因為我不認識路。

松了馬頭,我悶聲搗了搗自己的心窩子,暗罵自己自作孽不可活,若是羅遲他們還在,自己也不至于這麽分不清往哪兒走。罵完,又覺自己不争氣,不由挺直了身子,收回瞧着前方的視線,咬咬牙拉起缰繩讓馬奔跑。

若這條路不對,那我再換。

無論如何,我都得找到他!

無疑,我做人還是很有好運的。風餐露宿了幾日,在接近邊關的地方,我尋到了滿身鮮血的大将軍。他孤身一人。

那一刻,我險些喜極而泣。

這個方向,原本是回王城的方向。

原來,他還是想回來的,即便用盡了最後一口氣。

蹲在地上,我細細打量了他幾眼。嗯,沒錯,是我的将軍,只不過比起以往,他臉色蒼白了點,氣息弱了點,身體涼了點,可這又有什麽關系,能再見到他,已是上天賜予我的最大恩惠。

滿心歡喜地抱着他冰冷的身體,我坐在路邊一坐幾個鐘頭。待腦袋被什麽頂着,我方回神,這方想起我得救他,對救他。他不能死。他不能死在我面前。

艱難的将他拖到馬背上,我勾了勾唇角又帶了點慌亂,又順手拍拍馬頭。馬兒似感染了我的情緒,嘶鳴幾聲,晃了晃馬蹄,然後緩緩前進。

回來的路我識得,可惜中途下起了大雨。此時已是深秋,瑟瑟秋風穿過樹林拂來,激起我心中一陣陣的寒意,再加上這瓢潑的大雨,我很快便走不動了。

夜深,小道上泥路難行,我腳下一個踉跄,不慎撲倒在地。渾身打着冷顫,我爬起來去拉疲倦的駿馬。撫了撫馬頭,我溫言安慰,它嗚嗚幾聲,不滿地将身子晃來晃去,我擔憂大将軍,遂喘着氣靠近馬車,在一團漆黑中胡亂摸索。

直到摸索到他的一只手,我忙不疊一把抱住,又憑着感覺湊近它。不想駿馬如此疲倦,竟馬腿一歪,噗通一聲倒在了泥堆裏。

如此一來,我便被馬身上掉下來的身子猝然壓在了地上,觸及之地,涼得驚人。若非洲還能探得他的一點鼻息,這模樣怕是早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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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手環抱着他,我動了動身子,發覺自己還有點力氣,遂大喜,便妄圖将他拖到樹林裏避雨。喘着氣慢慢爬起來,我聽着樹葉被風兒吹起的嘩啦聲,遂一點一點将他挪到了樹下。我從來都不知自己還有這麽大的勁兒,可惜中間不知被什麽絆了一下,我措手不及,直接倒在了他身上。

這一倒,便再也不想起來了。窩在他冰冷的懷裏,我替他擋開了樹下漏下來的雨點。那雨如錘子般,一滴一滴地錘在我後背上,我呲牙,終是沒壓抑住滑到嘴邊的哽咽聲。

我想若他醒了,瞧見我這幅模樣,是否很震驚?

他待我,也不是不好,只是和我想要的還是有點差距。

比如,我希望他能和我多說點心裏話。可他從來都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我,從不願說自己藏在心裏的東西。

比如,他能明目張膽地說,君上,我不喜歡什麽什麽的,或君上,我喜歡什麽什麽的。他若說了,那翻遍整個南黎,我也能為他尋來。

比如,他白日裏能和夜間一樣,和我鬧鬧,多親近親近我。可我也知道,夜間的他,白日裏的他,像是兩個人,反差太大,而我能這麽喜歡他,也是因為夜間的他更讓我窩心。

雨一直在下,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我拽起他的左手緊緊握住,喉嚨裏窩了很多的話,想對他說說,卻連張嘴的力氣都沒有。

喪氣地将冰冷的臉頰貼上他同樣冰冷的臉頰上,我心裏既安心又絕望,也有點竊喜。若我們一直都好好的,那我許是沒有機會與他死在一起。如今這境況雖不是什麽好事,但至少我能與他一起踏上黃泉路。

如此也好,我在心裏歡喜地笑笑,緩緩阖起了眼皮,濕潤的掌心毫無縫隙地貼着他的手背,暖烘烘的一片。

我還是太子時,常住希元殿。因着身子虛弱,要靜養,殿裏多清淨,我多多少少會覺着寂寥。

偶有一日,大将軍進宮,随後成了我的貼身侍衛。起先,我待他并無不同,縱聽聞有關他是妖物的傳聞,也只是多瞧幾眼,只覺他既板正又冷硬,對他也并無其他心思。

然,有一夜,我被臉頰上的一陣癢意弄得難受,遂迷迷糊糊睜開了眼。那時,月光越過窗戶,灑在清冷的殿裏,似鋪了一層的泉水,亮亮的。

大将軍原本冷硬的面容軟了一些,唇邊也挂了一絲的笑,抻開的袖子裏零零星星多了幾枚妖異的紅,似是花瓣的形狀。他冰冷的掌心貼在我的臉頰上,指甲觸及我的皮膚,撩起一波一波的輕微的刺疼。

我頓時明白了,他在捏我的臉。

于是,我傻眼了,吶吶地睜着惺忪的眼瞧他。他未曾料到我能突然醒來,有點奇怪的望着我,貼在我臉上的掌心未動一分。

彼此對視,相對無言,緩了片刻,他彎着眸子,笑笑:“你在做夢,繼續睡吧。”

他來了個把月,這是我頭一次見他的笑,整個腦子都懵了,于是我愣愣地嗯了一聲,翻身又眯上了雙眼。

自此,我便時時注意他,且一發不可收拾,情根深種。

如今再想想,他許是不好意思,這才哄我說是做夢。真好笑,我呵呵幾聲笑了,笑着笑着,便睜開了眼,眼中映入了純易焦慮又帶了點歡喜的眸。怔了怔,我猝然環視周圍,方知自己不是做夢,而是純易來了,來救我們了。

純易怕我憂心,特意告知我大将軍在隔壁,且已請了禦醫。他能尋到我們,指不定費了多大的功夫。現在他已安排好一切,我怕若執意親自去瞧寒了他的心,遂配合地喝了一大碗藥,躺回床上休息時拉着他和他說話。

他并未拒絕,我說什麽他聽什麽。說着說着,他忽然攥緊我的手,擡袖掩面間直接伏在了床邊。我吃驚,忙地撐起身子去扶他,他卻猛地甩開我的手,低着頭冷言冷語:“君上,你回來就好。”

我立時靜默。他想說什麽,我都知道,所以我也不知此時該說什麽。房間裏沉默了一會兒,我又聽他道:“君上,裴家密謀,其罪當誅,現已伏法。唯大将軍還在。”

聞言我身子一洌歪,又倒回了床上。睜眼望着床頂,我問他:“是你下的令?還是铉睿?”或許是我自己造成的。離開前我命他圍困裴家,雖是一時氣話,但也是最大的助力。

純易淡定,只道:“是臣。”

過了許久,僵住的身子放松下來,我扭頭沖他笑笑,勾起的唇角有點苦澀:“純易,你……罷了,不是你,便是铉睿,沒什麽不同。”他們兩個,無論是誰做了此事,我都覺着無措。

“純易,你說,等大将軍醒了,我如何告訴他?”我故意為難他。他未擡眼,只公事公辦道:“按照南黎律例,大将軍是要接受審問的。”

我就不該問。

“純易,沒有寡人的旨意,誰也不能動大将軍。”心底的疲倦一波一波地襲來,我揮揮手讓純易退下:“純易,你為何這麽做寡人很清楚。裴家雖未真的謀逆,可擅自與铉睿互通書信,私下來往,如此行事原本就可疑。你,也未做錯。歇着去罷。”他費心經營一切,無非是為了保住我。他對我的好,我全記着,卻無法償還。

純易未再接話,直接退出了房間。等覺着自己休息好了,渾身也有了勁兒,我下床去瞧大将軍。我以為我能活下來,那麽大将軍自然也能,殊不知上天已不會再眷顧我們。

為準确病情,純易找了數名醫師,王宮裏的,民間的,但他們都說,大将軍沒死,還活着,還有意識,知覺,卻不能動了。此病實屬罕見,他們醫術不精,無能為力。

我沒聽懂,轉頭去瞧純易。純易神色認真,一字一頓道,君上,他們的意思是,大将軍許是永遠都不會醒了。沒死,卻活不過來了,這叫活死人。

這回我懂了,不如不懂。

腦子昏昏沉沉的過了數日,我對純易道:“純易,既然他們說這不是人能挽回的,那我們去求神求佛罷。”

純易瞧着我滿懷希冀的臉色,終是緩緩點頭,卻別過了視線:“君上高興,便去做罷。”

我帶着大将軍去了菩難山的淩霄塔,塔下有一座寺廟,坊間傳聞廟裏的佛很靈,很靈。

塔裏清靜,我将大将軍安置好,又讓純易搬來了大大小小無數的神佛相,虔誠得祈禱求助。偶爾也會去廟裏一趟,多多拜拜,或許神佛就瞧見我的誠意。

大将軍很安靜,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我拜完佛,便去瞧他。一瞧幾個鐘頭,忍不住了捏捏他的臉,親親他的唇角,心裏這才高興點。

至于朝堂之事,我已許久未管了,都是讓純易瞧着。铉睿一再要來瞧我,我不見他。他跪在塔外,喊我王兄,王兄。

純易和我跪在塔裏面,問我:“君上,為何不見?不管他如何要你的命,總是你唯一的血親。”

我知他在諷刺,也在為我抱不平,遂沖他笑笑:“這些日子,你累着了。待大将軍醒了,我一定好好供着你,就跟供這些佛似的。”這些都是真心話,掏心掏肺的。

純易一怔,哈哈一笑,擺手拒絕:“不了,君上,臣受不起,受不起。”

我瞧見他笑,不由抿緊了唇,又道:“別理外界那些話,我們自己清楚就好。”關于外界如何說我,如何說他,我和他都聽得見。我怕他黯然,不由想安慰他,不想他卻淡然道:“君上,臣從未放在心上,君上也要如此。”

我連連點頭,耳邊又聽他道:“君上這幅模樣,臣總覺着很像一個人,哦,她也不是人。”

我驚訝:“誰?”

他板着如玉的面,頗為認真,眸子裏灑出了點挪揄之色:“為了許仙,被壓在雷峰塔下的白素貞。君上可真癡情吶。”

我啞然,有點無措,遂轉頭瞧了一眼安靜的大将軍,回他道:“純易,你莫要咒我。”

即便白素貞與許仙最後在一起了,可他們也算是苦難受盡了。一個青燈佛卷,苦守經年,一個塔裏煎熬,輾轉思念。

彼此受此磨難,又是何苦,何苦!我不羨慕他們在一起了,若有可能,我不要和大将軍在一起。我只求他能好好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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