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鬼王長蕪番外二

自然,在王上的意識概念裏是沒有偷這個字眼的,他只是抱走了自己很喜歡的東西。回了裴府,他在榻上陪着孩子玩了一會兒,孩子既不哭也不鬧,就是瞧着有點困。

窩在他懷裏,小孩摟着他的脖子皺着白嫩的面頰,眨眨眼緩緩阖上了眼皮,溫熱的鼻息都撲在了王上的脖頸間。王上迷惑,捏了捏小孩的臉,發覺他沒醒,又捏了捏,又沒醒,有點洩氣,遂和孩子一起睡了。

翌日清晨,他是被裴牧遠踢醒的。小時的大将軍還是很活潑的,他怒睜着雙目,恨不得敲碎王上的魂兒:“長蕪!這孩子哪來的?!你又用我的身體幹了什麽!”

王上無動于衷,淡漠的阖了阖眼皮,又猛地睜開,在大将軍體內瞧見了外界在榻上滾來滾去咯咯笑着的小孩,難得板了一張求知臉:“本王也是瞧着他喜歡,然後本王把他抱回來,其實并不知他是誰,這樣做可有問題?”

大将軍皺了皺眉,瞧了幾眼榻上的小孩,覺着還挺可愛,立馬不糾結了:“我說長蕪,你說這孩子是不是沒人養?沒人養的咱倆養了罷。”

長蕪回想了一下他去王宮的幾趟,覺着這種可能性不太大,遂道:“對了,這孩子是從你們這人界的王宮裏抱來的,許是皇子?”他此時才料到是何情況,遂問大将軍:“皇子是有人養得罷。”真可惜。

大将軍怔了怔,許是要哭了,他捂着臉道:“長蕪你既為鬼王,總該有點腦子的,不想這麽蠢。你造你做了什麽嗎?這會王宮合該大亂了。”伴随着大将軍咬牙切齒的聲音,小孩突然哇哇哭了起來,邊哭邊滾。王上和大将軍驚惶無措,只呆呆瞅着榻上哇哇叫的小孩。

王上:“他,怎麽了?去抱着他。”

大将軍:“餓,餓了罷。腫麽辦?”

在長達六年的時間裏,大将軍只和王上說過話,對外界的認識基本是從王上嘴裏了解的。可王上是個鬼,他不是人,他對人界的認識怎麽可能正确,于是一人一鬼在慌了一會兒後做了一件很彪悍的事情。

大将軍在王上的指示下歘了自己的長劍,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将湧出的鮮血送到了小孩的眼前。小孩早就哭夠了,只眼巴巴瞅着眼前黑衣黑眸的男孩,許是餓極了,對送到嘴邊的液體也不管是何東西,只管張嘴吮吸了起來。

指腹被含着,這點痛感,大将軍基本可以無視。王上在他體內瞧着,他眯了眯眼,覺着很滿足。喝了一會兒,小孩喝飽了,挪開嘴,滾回榻上,說出了他的第一句。但見他皺着眉,苦着臉,嘟囔:“……好難喝。”

哦,這種評價,大将軍和王上還是能接受的。他們很歡喜,齊齊瞧着小孩打着飽嗝又趴在榻上睡去。而小孩慢慢長大後許是忘了此事。忘了他曾在一個小屋裏喝了一個男孩的血,這個男孩體內宿了一只鬼,是這只鬼把他從王宮裏偷了出來,鬧得整個王宮人仰馬翻,雞犬不驚。

大将軍去了前院練劍,裴烈一直未出現,聽府裏人說是王宮出了事兒,大皇子铉寺不見了,王後快急瘋了雲雲。大将軍心道,原來這個孩子名叫铉寺。心不在焉練了一會兒,他回了後院和小孩呆在很久。

天一擦黑,王上出來了。深知藏着人家孩子也不是個事兒,遂把他抱回了王宮。心中雖有悶悶的,但又不是見不着了,遂又淡定下來。

又過了些時日,王上愈發感覺大将軍慢慢變了,性子悶了,臉色冷了。心知大将軍如此變化的緣故,王上也不想說什麽,無非是裴家待他的态度讓他寒了心。整個裴家,唯一讓大将軍覺着高興的便是他的妹妹裴如羅,她不怕他不說,還時常來後院和他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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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上瞧着他們兄妹倆的相處,瞧着大将軍歡喜的眉眼,哧地笑笑。人的情感,他一個鬼,總有些不明白。這時他總會去王宮瞧那孩子。那孩子也慢慢長大了,大到他不能再輕易靠近他了。每次去,他只能遠遠瞧着,為此他很苦惱。

日子一天天過去,大将軍在裴家愈發的出衆,武藝高強,性子冷硬,氣勢不凡,原本是上戰場建功立業的好兒郎,卻因妖物傳言被迫進宮當了太子的貼身侍衛。原來是不可以,他是妖物,本不可以進王宮,據說是太子好奇,非要瞧瞧,這才讓他進宮當侍衛。

對于太子是誰,大将軍和王上心照不宣。王上有點歡喜,終于可以近距離接近那孩子了,大将軍有點沮喪,他最初的想法是去邊關的,裴家那些男兒去了邊關,惟獨他。

王上難得的安慰他:“上邊關有什麽好的,整日價打打殺殺的,都是些蠻夫!要多俗有多俗!你去守護太子,守護未來的王,比什麽都強。莫傷心了。”王上承認,他說這番話的時候心裏确實有點想吐。

大将軍并不知這些,,這些話他很受用,遂微微颔首,板着有點像王上的淡漠臉道:“那我就暫時不去了罷。”語氣勉強到王上真吐了。

見了太子铉寺,他倆不知為何有些失望,許是因着铉寺不記得他們了罷。

大将軍:“他還喝過我的血。”

王上:“本王還抱過他。還抱出了王宮。”

大将軍:“……我覺着你偷走他的事情,他還是忘了比較好。”

王上:“……本王那也是因為喜歡。”

最後,他倆齊齊表示,這孩子有點沒心沒肺啊,好歹記住一點啊喂太子殿下。

铉寺打小體弱,不大出希元殿,大将軍便和他一起呆在殿裏。铉寺玩什麽,大将軍陪他玩什麽。铉寺瞧着大将軍淡漠冷然的模樣,許是不敢過于恣意,殊不知大将軍只是有點別扭,性子有點悶,心裏對能與铉寺還是挺高興的。

等到夜間,王上出來了。他出來只做一件事,逗着铉寺玩。他和大将軍不同,大将軍骨子裏還念着君臣之別,他只是将铉寺看成了一個他瞧着喜歡的人,言語動作都輕松很多,铉寺很高興。

一日夜裏,他出來時铉寺已睡了。他有點鬧,遂捏了捏铉寺的臉。沒醒。繼續捏,還沒醒。換換手捏,铉寺被捏醒了。

此時王上已恢複了大半的法力,眉眼間都帶了在鬼界的氣勢,袖子裏紛紛揚揚的彼岸花還未來得及消失,瞧見铉寺睜着惺忪的雙眼瞧着他。

呆呆的模樣。王上瞧着好笑,又捏了捏他的臉,心知不能暴露過多,遂道:“你在做夢,繼續睡吧。”铉寺愣愣,吶吶點頭,翻身睡去。

這樣的日子安詳又溫馨,兩個人和一個鬼過得很好。直到铉寺被逼着娶親,大将軍非但不阻止,竟還有撮合之意。铉寺瞧着很不高興,王上也不悅,非常不悅,但他不知道他自己為何不悅。

大将軍安撫他躁動的情緒:“他娶我妹妹挺好。你瞧,他對我這麽好,我妹妹又對我這麽好,我也希望他們兩個能很好。”

王上想了想,沒想明白,黑着臉色道:“本王覺着你的思路不對。他倆成親,你很高興?他明顯是不想娶。”

說來說去,王上和大将軍其實都不喜歡铉寺娶親,然在那時,一個是不懂人和自己感情的鬼,另一個雖是個人,卻只和鬼交流過又基本不和人說話。所以,注定了他倆雖知自己不悅,卻終究瞧着铉寺娶親了。

不想大婚當日出了意外,二皇子铉睿險些弑兄。長劍向铉寺刺來時,大将軍覺着自己的心髒都要跳出來了,體內的王上幾欲掙破一切沖了出來。好在只是一場有驚無險,铉寺沒事,太子妃卻沒了。

至于這場鬧劇,被人查證是一場預謀。說是太傅沈如良教唆誘導二皇子,企圖鬧事,沈如良被定罪,關于太子妃之死,卻總沒有一個确切的解釋。對此,大将軍很難過,可即便難過日子也得過着。

等铉寺繼了位,身子比以往更弱了,日日咳嗽,瞧得王上和大将軍心顫,可他們又有些不悅,因為铉寺身邊多了一個沈青恒,且和铉寺關系日益親密。

王上對大将軍說:“本王不喜歡沈青恒。”

大将軍默然,過了一會兒,又道:“沈青恒,呃,生得好,詩也做得好。君上挺喜歡他的,對他很好,有些事都想着他。嗯,君上挺喜歡他的。”

王上怒了:“你到底想說啥?!”

大将軍別過頭,吶吶道:“……其實,我也不喜歡他。”

于是,大将軍注定和沈青恒不對付,其中也有王上的原因。

不喜歡歸不喜歡,沈青恒待君上也很好。大将軍想君上高興就是了,又覺自己在君上身邊沒了什麽作用,遂與君上說自己想去邊關。

王上知曉後沉了臉色:“你為何不和本王商量?!本王不會走的。”

大将軍無語:“長蕪,你不願走,其實可以從我身體裏出來的。你的法術可已恢複全了?”

王上想想也是,沒回答他的,反問他:“去邊關就那麽重要?”

大将軍不說話。王上默然。或許人都有點執念罷。

夜間出來時,一如既往和铉寺說話,說着說着,瞧見铉寺為大将軍失神的模樣不覺惱怒,險些恢複原樣。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卻被铉寺懷疑了:“我猜測此時的你不是人。”

王上強裝淡定,心裏有點慌了。每每出來與铉寺相處,回去時他會刻意抹了铉寺的記憶。只有寥寥幾次,他存了私心沒這麽做,不想铉寺這麽細致,依舊發現了。

所以,到底要怎麽做?!大将軍要走,如果他不沖破封印,那他就只有跟着,可跟着就不瞧見铉寺了。只這麽一想,他就怒火攻心,幾欲沖破封印,卻不想過于心急導致走火入魔,又被封印反彈,法術失了大半。

大将軍鄙視他,抽搐着嘴角道:“佛祖的封印挺厲害。看來你不想走也得走了。真窩囊,還鬼王呢。”

王上淡定:“滾!滾遠點!”

王上跟着大将軍去了邊關,那裏不同于南黎王宮。沙場點兵,刀光劍影,血色染紅的半邊天,戰歌嘹亮又帶着悲涼。

王上感受着大将軍興奮的心情,淡漠無比:“本王覺着有點想他。”

躍馬奔騰的大将軍瞬間蔫了,悶悶道:“……我好像也有點。”

王上簡直想碎了他的魂:“回去!”

大将軍想了想,狠狠點頭:“打完這一仗,我們就回去罷。”

他們沒能回去。

這一仗兇險,大将軍失了性命,王上能做的太少,沒能挽救他。

大将軍吐着鮮血道:“長蕪,若沒有你,我可以過正常人的生活。你欠我的太多。”

王上挑眉:“你若能活下來,本王就還。”

大将軍氣息奄奄:“我不稀罕你還!你聽着,你既為鬼王,雖很窩囊,可終究不會那麽容易消失。有一件事,你若答應我,我的身體你大可拿去。”

王上默然:“你死了,本王也就這點好處了,可他會很難過。”

大将軍覺着身上被捅出的血窟窿遠不及心口的疼痛。他強撐着斷斷續續道:“……他打小……體弱,一瞧見……他咳嗽我……就心疼。你要把他護得……好好的,讓他長命……百歲,且歲……歲平安,我……我……”

話未完,大将軍便去了。

他沒聽到王上的回話:“本王覺着自己對他的喜歡比你的深,可他為何偏偏記的是你?你這一走,他不指定有多難過。”

王上占了大将軍的身體,他可以光明正大的去瞧铉寺了。他道:“你便不說,本王也知道。本王待他向來比你待他好很多。”

可惜,王上食言了。

王上相見铉寺。卻在趕回去的途中,遇着了自稱妖王的少年。少年領着群妖,手裏捏着鎖魂绫,腰間一抹黑色長鞭,一副與他不共戴天的仇深模樣。

少年是妖界現任妖王,前妖王戎源已死。當時的王上是真不知戎源怎麽死的,少年卻将帳算到了王上頭上。被封印壓制的王上暗罵自己運氣太糟,不得不費勁了心思對陣群妖。勉強逃脫後,他禦風行了一會兒,堪堪被身後妖王追上,一道長鞭裹着強勁渾厚的妖力劈過來,他從空中摔了下來。

後來,鬼王長蕪再憶起這段時日,總板着淡漠矜貴的臉嘆息,惹得夙琉等幾位殿主唏噓納悶。

夙琉問他:“那段時間,可有王上難忘的?”

王上不語。可他知道。那段時日是他作為鬼王最狼狽,最窩囊,最無能的一段時間,可偏偏就在那時,他遇着了最喜歡的人。他想去見他,好好護着他,卻因自己的無能沒有做到,可恨!可恨吶!

他在迷茫中醒來,睜眼瞧見了一個陌生的年輕人。

年輕人瞧着很虛弱,臉上帶着病态的紅暈,對上他淡漠的眼神,呆在了當場。

年輕人問他:“裴牧遠,你可還識得我是誰?”

他搖搖頭。不過,他知道他是鬼界鬼王。他和妖王戎源起了争執,戎源擅用佛祖封印與他對陣,他抵不過,便昏了過去。看來是眼前的這個年輕人救了他。

年輕人沖他笑笑,臉色慘白得吓人,站起來時消瘦如骨的身子晃了晃,終是被他穩住了。

接着便是沉默。年輕人瞧着上方的佛相不說話。他定定瞧着年輕人,覺着心裏有點悶,卻不知為何。

就這樣過了大白日,塔裏來了一位白衣書生。年輕人拉着那人的袖子說說這,說說那,很親密的模樣,他心裏更悶了。那白衣書生卻用眼角瞥了他一眼,淡淡的沒什麽情緒。

送走了白衣書生,年輕人還是沒有和他說話。他不悅,準備過去說幾句時,塔裏來了刺客。

被刺客團團圍住,他腦子裏靈光一閃,似是想了什麽,卻只是一瞬。幾乎是本能,他将年輕人拽到了身後好好護着。

年輕人面上笑着,很好看的笑容。他貼着他的耳邊道:“裴牧遠,你既然不識得我,那你走罷。”

裴牧遠是誰?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肯定不是他,不然他為何聽着覺着很陌生。那一瞬,他心裏撩起了不小的怒火,他挑着劍,準備将眼前的刺客都殺光。

可轉念一想,他是鬼王,不能滞留人界,不如就此死去,畢竟這身體不是他,正好他也可以回鬼界。

于是,他故意被刺客刺中,瞧見了那人悲涼的雙眼,溢滿了傷痛。魂魄慢慢抽離身體,他瞧着年輕人的面容,竟吶吶道:“我……得護着你。”

他怔忪,為何他要這麽說!他明明不認識眼前這個人!他得盡快回鬼界,鬼界沒了王會很不安定的。

對,他離了那具身體,毅然決然得出了塔,期間并未回頭。

在黃泉路口,遇着了夙琉青洛。他們跪在路邊,恭迎他回界。

走黃泉,入鬼門,踏奈何,他終是停了下來,滿眼都是年輕人蒼涼的雙眸。

他問夙琉:“本王是否忘了什麽?”

夙琉怔住,又忙道:“王上莫擔心孤梵,他已安全回界。”

他想了想,終是揮掉腦中雜念,一腳踏過奈何橋,回了玄冥宮。

玄冥宮一向清冷,鬼頭們大都躲在角落裏,生恐驚了他,故而殿裏一直很靜。靜得他心裏發慌,可即便如此,他還是縮在殿裏不出來。

就這樣過了兩百多年,他忍不住了,他想出去轉轉,遂隐了身形,出了玄冥宮,溜達到了血河池邊。

血河池邊多生長碧落樹,碧葉青花,精致優美。他瞧見一株樹下,立了個白衣的鬼,哦,那不是鬼,那是天界兮光殿下。這位殿下偷偷背着天帝來了鬼界。

兮光殿下微笑着,周身籠在溫暖和煦的光裏。只見殿下微微揚着頭,朝上方的樹葉掩埋處笑出了聲:“小寺,你小心,莫掉下來了。”

他納悶,遂順着殿下的視線去瞧,瞧見了從青青樹葉中露出的一張臉。那鬼瞧着很年輕,他扒開一叢的綠葉,嘴裏叼了個碧落果,眉眼彎彎的模樣好看的緊。

趴在樹上的那人咬了口碧落果,挽起的眼角邊爬滿了歡喜:“小白,你莫要咒寡人。”

那一刻,他孤寂甚久的心顫了顫,正如那掐着時間盛放的碧落花一般,只聽啪得一聲,開出了鬼界最美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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