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萼片
春轉夏的季節中還帶着微涼,絡新婦已開始籌備一年一度的“櫻都之舞”。
藝館們通常每年都會舉辦一場盛宴,選出十幾位藝妓表演歌舞伎,這是每個藝館的大事,通常會租用最高等級的劇院,用印花的請柬邀請熟識的達官貴人來觀賞。藝妓們穿着色彩豔麗的和服言笑晏晏,梳起的鬓發上流珠随風散漫,舉手投足間妩媚驚人。
絡新婦藝館一夜聞名就是因為“櫻都之舞”,與其他藝館的聲勢浩大區別的是,唯有一人登臺。當那個手執櫻花的少年穿着豔麗的和服走上來時,所有的藝妓都被那絕世光華覆蓋,整個劇場都寂靜如死,唯有少年木履嗒嗒作響,每一下都震撼人心。
又一年櫻花綻放,又一年京都舞動。
米勒接到“櫻都之舞”的請柬時正在和一幫同僚吃拉面,鋪子外面淅淅瀝瀝下着雨,藍灰色的天仿佛漏了濃墨重彩的顏料,陰暗而淡漠。
同僚一邊吸溜着拉面一邊湊過來看那張請柬,含糊不清地說:“米勒,你不是挑上了橘園的那個鳶尾子了麽?怎麽接到的是絡新婦的帖子?”
米勒茫然擡頭:“我怎麽知道?”
同僚又喝了口清酒,皺眉道:“不過說來,絡新婦的‘櫻都之舞’在各大藝館中可是頂尖的,你要不棄了橘園鳶尾子的那什麽‘浮沉之舞’,去這個好了。”
米勒嘆了口氣,翻了翻手中請柬:“出爾反爾不是大丈夫所為啊,我不要,給你?”
同僚挑眉:“喲,什麽時候這麽仗義了?”說完放下碗,一本正經道,“跟兄弟說實話,怎麽舍得放棄這麽大好處,不說我不敢接。”
米勒沉默了下,自暴自棄将帖子一甩:“不就是嘲笑我不懂舞蹈麽?”
同僚一臉贊同遞過去一瓶清酒:“為大丈夫,幹!”
米勒接過酒全潑在同僚臉上。
藝館橘園舉辦的“浮沉之舞”由四十多個藝妓表演歌舞。米勒到場的時候,那個最近跟他關系交好的藝妓鳶尾子已經在等他了。鳶尾子是個十五六歲的年輕藝妓學徒,和服領子還是紅色①,襯得她一張臉也流露出一抹豔色來。此日她穿的是一身桃色的和服,寬腰帶用金線繡着起伏的波濤,這種織錦十分厚重,攤開可以從走廊一頭滾到另一頭,自從米勒親眼見過這條重磅織錦的長度後,目瞪口呆結結巴巴稱贊了一聲,此後鳶尾子就一直堅持穿着這身和服與他見面。
“今日也請多多關照。”鳶尾子一如既往向他鞠躬,脖頸白皙優美。
劇場裏面已經人聲鼎沸,米勒有些遲疑:“有遲到麽?已經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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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有。”鳶尾子颔首,邁着細碎的步子追上他,聲音也是纖細,“音樂還沒有響,只是客人們在說話。”
米勒點點頭,剛進場就看見有個同僚正在和一個藝妓大聲說笑,這個同僚是個好色的,日語也是他們之間學得最快的,甜言蜜語說起來米勒拍馬都追不上。
同僚無意中偏頭也看見了他,輕佻地吹了個口哨,繼續和一左一右的藝妓攀談。
米勒見他身邊還有些空位,向鳶尾子示意了一下,便提步去那裏坐下,剛坐下就聽見同僚用日語叽裏咕嚕說了些什麽,然後又回頭看向他,說道:“聽她們說,今天有特別表演,但具體的小娘們還給我賣關子。”
米勒眼都不擡:“我倒好奇你跟我一樣是個不懂舞蹈的,不抱着你的脫衣相好去沒人地方鬼混,跑到這裏做什麽?”
同僚哈哈一笑,朝米勒擠眉弄眼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總結出個事,其實日本娘們兒,脖子的意義堪比大腿,領子越低,就跟裙子越短一樣。自我催眠一下,想象她們的脖子就是白花花的大腿,是不是很有誘惑的即視感?”
米勒被清酒嗆了一下,無語看着眉飛色舞的同僚,沉默了一會後将手中清酒遞給身邊的鳶尾子:“去潑他一臉。”
鳶尾子不敢接,疑惑又驚詫道:“您為什麽是叫我去對貴客做這種事呢?”
米勒說:“最近潑多了,我潑的話他們都知道怎麽避開,這事得找個陌生的來做。”
鳶尾子:“唔……”
這時長歌三味線②的聲音突然響起,一排衣着相同的藝妓用手中的象牙撥子挑着弦,音色清越。據說要成為一個合格的藝妓,練習三味線的時候要在寒風凜冽的時候泡一段時間的冰水,然後在庭院中練到手發燙,此後出來的樂曲才悅耳動人。
接下來是個別聞名的藝妓獨舞,大多是表現一個故事的凄美舞蹈,藝妓手中的扇子舞不脫手,眼花缭亂中的煙視媚行。
米勒昏昏欲睡。
這實在怪不到他,想來還在美國也曾陪同妻子參加一些南方風情的管弦樂音樂會,妻子倒是津津有味閉眼陶醉,米勒也閉眼,心安理得一覺睡到散場。
同僚也明白他這脾性,嘆了一聲也沒管他,色眯眯看着藝妓們露出塗着白粉的大片脖頸,就像看着巴黎女郎在紅磨坊跳着脫衣大腿舞。不過他好歹是個地道的美國人,也就只能意淫意淫,旁邊前來觀看的一些日本男客顯然沒有被舞蹈中凄美的故事所感動,目光猶如黏着在那些藝妓微微露出的肌膚上,說話間呼吸都不禁急促。
終于在舞蹈快結束時,某個男客忽然站起并且大步上前,拖住了那個正要下場的藝妓,說了幾句後似乎那個藝妓很堅決地鞠躬,随即再次準備轉身下場。男客立刻有些發怒,這次聲音大了些,米勒這邊都能聽見:“你的旦那③不過是個小商販!我勸你不要再愚蠢下去!青春耗盡,你将不值一文!”
也許是塗着白粉,那個藝妓的臉在陽光下蒼白得可怕,但她還是執意鞠躬,并請求下場。顯然那個男人沒想放過她,煩躁地伸手,拉着她的和服領子就想将她拽走。
突然間一聲鼓重擊而下!
這一下的聲音如此大,地面都被震得抖了一下。連帶着米勒的瞌睡也被趕跑了,忙睜眼茫然四顧,同僚與他對視一眼,搖搖頭表示不明白出了什麽事。
再一聲震耳欲聾!
這一次那臺上男客的手也松了,整個劇場炸開了鍋,所有人都不明白發生了什麽,明明是鼓點聲,卻仿佛神社坍塌般撼動。
第三聲!
整個劇場又安靜了,同時大門洞開,鋪天蓋地的光,金色陽光中鋪灑着櫻花的香味,簡直超脫光陰的美麗展現,所有人的呼吸不由自主地靜止。
清脆的木履聲由遠而近,一柄宣紙傘寫意地描畫着雲雨,燦白光芒中雪色和服的少年緩步而來,低垂的眉眼被垂落的額發半掩。
那麽美好,仿佛水中的櫻影,由最明媚的光折射,卻無法碰觸。
在一片寂靜中少年擡眸,微微一笑。
所有人仿佛觸電,震撼流入心中,那雙深黑色的眼瞳仿佛蘊含着千言萬語,眼波流轉中歲歲年年光陰飛逝。
這時一旁的小厮立刻上前,遞上銘帖:“絡新婦‘櫻都之舞’,女形歌舞伎者,丹羽青膚。”
橘園的排場大,劇場也極廣闊,小厮的聲音雖清晰但沒有傳遠。但緊接着,聽到小厮報出名號的一圈藝妓全部退開深鞠躬,其中一名年紀較大的當紅藝妓則疾步上前接過銘帖,像是拿着聖旨一樣回遞。
接過銘帖的是另一名地位更高的藝妓,看到銘帖的一剎那立刻帶領身側的藝妓深鞠躬,然後再次遞向劇場方向。
這樣依次遞下,最終遞給站在舞臺邊的橘園媽媽。媽媽以同樣的方式接過銘帖,深鞠躬,終于開口:“不勝榮幸。”
随着她這一鞠躬,橘園其他所有的藝妓都站起來鞠躬,像是朝臣觐見天皇般隆重。
米勒愣了,同僚更是驚住了,半晌喃喃道:“她們在幹什麽?我們也要站起來表示表示麽?”
米勒丢給他一個靜觀其變的眼神。
丹羽青膚收起宣紙傘,雙手交疊微微鞠躬回禮:“承蒙看重。”
說完這一句後他直起身似乎在賓客間尋找着什麽,當看見米勒後眼瞳閃過微微的亮光,像是螢火般的美,在米勒還未曾反應過來時,他已經提步走來。
同僚用胳膊肘頂着米勒的肋下,用一種唯恐天下不亂的語氣道:“找你的,找你的。”
丹羽青膚已經走到米勒面前,深鞠躬,比剛才更加恭敬道,“米勒君,多日不見。”
米勒在連番變故中無法回神,想說什麽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一時間定住了。
丹羽青膚擡頭微笑:“得知米勒君選擇了橘園的‘浮沉之舞’,心中悵然。因為絡新婦的請柬我只給了您一份,想來您不來,我就算舞得再好也甚是無趣。今日雖是賓客滿座,倒也不妨,那就請讓青膚在此處為您展現‘櫻都之舞’。”
聽了這番極禮貌的話,米勒心中忽而浮上一抹愧疚,吶吶道:“抱歉。”
丹羽青膚只是淡淡地笑:“日後還請米勒君多多關照。”
橘園很快清場,藝妓們抱着三味線匆匆退去,空出了大片舞臺,這時剛才那個纏着藝妓的男客伫立在上面格外顯眼,連帶着他堵住路的那個藝妓也瑟瑟不知所措。
丹羽青膚脫掉木履,只着白襪走上舞臺,看着那一對男女,似乎對這種場景已經了然,沒有疑惑也沒有問多餘的話,只是淡然微笑道:“有什麽事可以效勞麽?”
那個男客好一會才回神,直勾勾盯着青膚道:“絡……新婦,丹羽,丹羽青膚?”
“是。”
而那個藝妓已經虔誠無比道:“丹羽大師,對不起耽誤您的時間了。”
“沒關系,我還沒有開始表演,不算耽誤。”丹羽青膚笑容恬淡,清豔如少女的面容仿佛綻放無窮光華,他轉向那位男客,“村野社長麽,我們是否有過一面之緣?”
像是被他的容光逼懾,男客微微側頭,剛才的氣勢也一瀉千裏,聲音低吶微微鞠躬道:“是,在五月前,曾貿然前去絡新婦拜訪,是打擾丹羽大師了。”
丹羽青膚微微一笑,指尖輕轉,沒有人看見他如何動作,如玉的指間就夾了一張雪白的銘帖,上面寫意而畫的零落在櫻花雨中的蜘蛛女郎妖嬈而絕美。那位村野社長在看見這張銘帖的一瞬間目瞪口呆,似是被這寥寥幾筆的畫面所吸引,又像是對這張銘帖望而生畏。
“社長于我的情意,青膚無以為報,謹以絡新婦銘帖饋贈。”
男人呆住了。
丹羽青膚是藝妓中的太夫。
像是駐日總司令在日本政界的權威,大家長在黑道中的位置,太夫在藝妓中的地位同樣高高在上,丹羽青膚就是是風俗界公認的皇。只是政界的皇擁有的是無上武裝,黑道的皇擁有的是無上權勢,風俗的皇擁有的是無上容顏。
沒有人不觊觎丹羽青膚的美貌妖嬈,傳說中他的“水楊”價格達到了十萬日元,這刷新了當時風俗界的記錄,而經過他手送出的“阿庫波”足足達到上千的數量,叫價的瘋狂直至現在都無人敢超越。
這樣一個一見誤終身的少年,似乎無論怎樣的請求都不可能被拒絕,村野社長立刻鞠躬近于歉意的道謝,接下了那張素白的銘帖,随後大步退開,空出了舞臺。
當丹羽青膚站在舞臺之上時,只看向了米勒一個人,微微眨了一下眼睛。
傾世不過如此。
——————————
注釋:
①藝妓和藝妓學徒服裝上有略微不同,其中一點就是和服領子,真正的藝妓領子為白色,而學徒領子為紅色。
②一般認為起源于中國的三弦,是日本的一種弦樂器。
③日本女人稱呼自己的丈夫,不過有時候藝妓和某個男人簽訂合同後也稱呼那個男人為旦那,這個男人要負責自己的藝妓平時幾乎所有的消費。
④即為初夜,而且按照風俗,藝妓的初夜是非常隆重的,需要以娶婦的儀式來締結關系,會邀請主持者以及見證人。
⑤阿庫波,定制的一種糯米甜點。一個藝伎即将“水揚”的時候,她會把阿庫波裝在小盒裏,分送給她的恩主,大多數學徒會分送給至少十幾個男客。
作者有話要說: 我要盡快把這個短篇搞完。。實在是太令人傷心了,這個是我寫作以來遇過最多瓶頸的文!【跨國戀果然下筆太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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