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老爺
此刻追究已沒有意義,葉一憲很快斂住情緒,轉頭看向賀文正,“賀公難道也贊同嗎?自來出嫁從夫,無故将人送回娘家,和出妻有什麽分別?先帝屍骨未寒,皇後娘娘如此行事,難道就不考慮天下民心了嗎?”
賀文正微微蹙眉,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
他生性謹慎,在這樣的事情上,自然不敢随意表态。
倒是他身邊的賀子越,此刻抓住機會,故作天真地道,“雖說出嫁從夫,但是出嫁女回娘家守寡,也并非沒有先例。我年紀輕,不過看在座諸位大人,似乎都是贊同的,想來人倫之情,還是願意與家人在一處。難道國舅爺不願意接貴太妃回家,姐弟團聚嗎?”
他仗着年紀小,說話口無遮攔,這最後一句說出口,所有人都不由微微變色。
或許有些人家确實不願意讓出嫁女回來,尤其是父母已經不在的那種,可是這話顯然是不能說出來的,尤其是在這樣的場合,他們又是這樣的身份。
葉一憲的臉色更是難看至極,“小公子說笑了,我當然願意與姐姐團聚,只是……皇家從來沒有這樣的先例,恐怕難免為天下人議論,于皇後娘娘的名聲也有礙,不是嗎?”
這番話讓賀文正的臉色變得嚴肅起來。葉一憲一看就知道他被說動了,心想果然這些“端方君子”都是一個模樣,規矩、禮儀就是他們的死穴,看得甚至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他倒是想看看,要是能說動國公爺去皇後面前死谏,那個女人還能不能像現在這般運籌帷幄。
這樣想着,他臉上露出幾分哀戚之色,繼續道,“我們姐弟蒙受先帝恩寵,才有今日,豈能因為一己之私而讓皇室名聲蒙塵?我深知這一點,所以才不贊同讓先帝的嫔妃們出宮。”
說到最後,聲音哽咽,看起來真是聲情并茂。
賀文正十分動容,正要開口,卻被賀子越搶在了前面,“國舅爺舍棄小情小愛,只為維護皇後的名聲,皇後又何嘗不是一樣的想法?她是寧可自己背着罵名,也希望諸位大人能與家人團聚呀!”
這話說得理直氣壯,讓在場衆人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他們相信皇後沒有這樣的好心,但結果确實是如此,賀子越把這話說出來,他們也不能再裝聾作啞,于是紛紛出言附和他,感激皇後的恩典。
葉一憲氣得要死,只能轉頭去看賀文正。他就不信,最重規矩的人,也會贊同?
誰知賀文正竟十分認真地點頭,“越兒說得對。若是能對天下人有益,即便背負一些罵名又如何?她是皇後,這也是應當應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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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一憲差點罵出聲來。
原以為賀文正是個老古板,現在看來,也不過是個僞君子。自家得了好處,就不顧什麽規矩不規矩的了。
殊不知賀文正是真的這麽想的。
賀家跟葉家可不一樣。葉氏這樣的大家族枝繁葉茂,不算旁支,光是主宅裏住着的,就有上百口人。加上有奶娘有仆婢,父母子女之間親近的時間其實并不多,他們更像是一個巨大的利益共同體,只是以血緣和家族的方式維系。
可是賀文正寒門出身,只有這一子一女。他曾經把孩子抱在膝上哄過,也手把手為他們開蒙讀書,這等天倫之情,根本不是葉一憲可以理解的。他依然是個有原則的人,只是做了父親,那原則在遇到自己的孩子時,總難免偏頗。
說句大不敬的話,如果現在皇帝沒了,新君的皇後說可以把先帝的後宮接回家,他一定第一個把女兒接回來。推己及人,他自然便以為世間所有人都這麽想。所以他也真心實意地認為,賀星回是在做好事。
一而再再而三的失利,讓葉一憲很難繼續維持之前的冷靜。
他本來就是個性情暴戾的人,不過是在外人面前裝出一副風流潇灑的姿态罷了。他現在就很想把手裏的茶杯砸出去,發洩一番,但當着那麽多人的面,若當真做了,多年來經營的名聲自然也就沒了,于是只能忍着。
可這樣的忍耐,又讓他越發焦灼。
憤怒在他的身體裏燃燒,葉一憲眼周一圈已經開始微微發紅,那是即将失控的征兆。
這讓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也很難去考慮後果,咬着牙道,“在下也是為皇後娘娘考慮。先帝對我們姐弟恩深義重,姐姐從前就常說,能陪伴先帝左右,她餘生已足。如今姐姐尚不知曉此事,若是聽說這個消息,只怕寧可生殉先帝,也不願離宮的。屆時,皇後娘娘又該如何收場?”
不愧是姐弟倆,想出來的威脅都是一模一樣的。
葉一憲相信姐姐知道怎麽做才是最好的。他提前讓她将事情鬧大,又讓人去宮裏打探消息,這會兒,人也該回來了。
這麽想着,他派去探聽消息的人果然匆匆跑了進來,“國舅爺,不好了!”
葉一憲陰柔的臉上露出了幾分難以掩飾的笑意,他強壓着嘴角,掃了一眼旁邊的賀家祖孫,這才問,“什麽事?”
“宮裏傳來消息,說貴太妃娘娘自請去皇覺寺修行,為先帝積福!”這人只是個跑腿傳信的,并不知道葉一憲的打算,他事先得到的吩咐,是讓他當着賓客們的面将打聽到的消息說出來,于是還特意提高了音量。
聽到這句話,衆人的表情都古怪起來。
葉一憲剛剛斬釘截鐵地說他姐姐寧可殉葬也不願意出宮,結果轉頭他自己的人就來通報,說貴太妃去寺廟祈福。莫這姐弟倆事先并沒有商量好,還是中間出了什麽岔子?
“咔嚓”一聲,是葉一憲捏碎了自己手中的杯子。
他漲紅了臉,氣得渾身微微發抖,幾乎可以想象衆人是如何在心裏笑話自己的。
“國舅爺!”管家見狀暗道不妙,連忙驚呼一聲,上前握住他的手,滿臉擔憂地對衆人致歉,“國舅爺身體不适,只怕不能招待諸位了。”一邊說,一邊招手叫了人上來,将葉一憲送到後面去休息,自己則留下來送客。
等他把人都送走,回到後面時,葉一憲已經發作過了一輪,正面無表情地坐在一片狼藉之中。他受了傷的那只手搭在扶手上,還沒有包紮過,殷紅的血從傷處低落,濺在旁邊的碎片上,看起來觸目驚心。
“國舅爺……”管家連忙快步上前,“老奴為您包紮傷口。”
葉一憲閉上眼睛,任由他捧起自己的右手,仔細将傷處的碎片挑出來,敷上藥,再用紗布纏在上面。等都弄完了,他才開口,“以後該換個稱呼了,我如今算什麽國舅爺?”
管家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他的臉色,見還算平靜,便改口道,“……老爺。”
“備車。”葉一憲又吩咐,“去皇覺寺。”
他要見貴太妃一面,弄明白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
賀星回的手段他早就已經做好了準備,同盟們的背叛也只是讓他感到憤怒,唯有葉貴太妃這裏的變故,是葉一憲無論如何都想不通的。她可是葉家的女兒!她知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會帶來什麽樣的後果?
“貴太妃如今還在宮中。”管家輕聲道。
葉一憲這才回過神來,嘲諷地笑了笑,“看我,都糊塗了。既然她主動出宮,皇後娘娘又怎麽會錯過這個機會?必然是要敲鑼打鼓、十裏儀仗地把人送過去,以彰顯她對先帝嫔妃的優容。”
宮中有個被高高供起來的蘇太後,外面有個自願去寺廟祈福的貴太妃,再加上那些被放回家去的低位嫔妃,誰能說她做得不夠好?
“老爺……”管家頗為擔心。
“放心,還沒到我倒下的時候。”葉一憲深吸了一口氣,“再給我下帖子,請所有北地世家的話事人。”
“是。”管家應了,又問,“這個節骨眼上,他們會來嗎?”
“正是這時候,他們才會來。”葉一憲擡了擡下巴,“從前,北地世家以我們葉氏為首,如今葉家風光不再,他們就算為了争這個領頭的位置,也必須要來。”
就算貴太妃不在宮中,葉氏也依舊是個底蘊深厚的大世家,想要坐穩頭把交椅,就必須要拉攏他。
以後的路,還長着呢。
……
随着貴太妃出宮,宮中打算放還先帝所有嫔妃的消息,也終于傳了開來,并在朝廷和民間都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畢竟這種事,确實沒有先例。
百姓們在議論一番之後,接受度倒是挺高的。普通人家生計艱難,寡婦再嫁是很尋常的事,尤其又沒有孩子。雖然皇帝家跟一般人家不同,但自古皇位承續,兄終弟及的事本來就少,大家想想也覺得,這麽一大堆寡嫂住在小叔子家裏,确實不太合适。而且那正經的嫂子蘇太後,不還是留在宮中榮養了嗎?
再說,聽說其中還有不少是這幾年才選進宮的,年輕貌美,估計也很難守得住。如今回了家,總比在宮裏熬死的好。
相對于民間輿論的寬容,朝臣們的反應就很激烈了。
這種激烈,暫時只反應在奏折上。大概是覺得當面跟一個女人讨論這種問題不合适,于是賀星回平均一天能接到上百本勸誡此事的奏折。
剛開始,賀星回還挑兩本出來看,後來發現內容都大同小異,就失去了興趣,直接讓女官們挑出來放在一邊。
收到第五天,賀星回有點不耐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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