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星火
開明元年, 春,二月。
烨京。
自今上登基,已經有大半年了。但烨京城的街頭巷尾, 還是很難見到外戚們的蹤影。在承恩公府的帶領下,這一屆的外戚們格外低調,幾乎沒有存在感,常常讓人忽視他們的存在。
這倒不是因為他們不出門,那是不可能的。只是不擺開儀仗, 不誇豪鬥富,不自己嚷出家世, 輕車簡從地出現在人群中, 自然就不會被人發現身份。
至于日常生活中的那些享受, 與正兒八經的世家大族比起來,又算不得什麽了。
但即便與其他外戚比起來,承恩公府也低調得過分。除了換了一處更加寬敞的住處之外,其他的基本還是跟從前一樣。
不過今日,這府中一貫的寧靜被打破了。
賀子越靈敏一跳, 躲過了他爹的笤帚, “爹啊,你就讓我去吧!”
“胡鬧!”賀星華臉色很紅,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累的,他艱難地揮舞着大笤帚, 一邊喘着氣罵,“那是國家大事, 你以為是給你小孩兒玩的地方嗎?”
賀子越立刻回身反駁, “爹,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這一分心, 笤帚枝掃過了他的胳膊,疼得他吸了一口氣,連忙又跳起來。
父子倆上演了全武行,把個好好的院子弄得烏七八糟,自然早就驚動了其他人。賀夫人可不會在這個時候去勸架,麻利地讓人給公公送了信,自己就站在窗口看熱鬧。
賀文正一聽到消息就趕來了,眼看大兒子舉着笤帚,累得氣喘籲籲,衣衫淩亂,全沒有了讀書人的模樣,忍不住額角青筋一跳,“住手!這又是在幹什麽?”
賀子越反應快,立刻跳到祖父身後藏着,這才舒了一口氣,張嘴告狀,“祖父你快說說我爹!我不就是想報名參加今年的科舉嗎?他非說我還是個小孩子,是在鬧着玩,還這麽大動幹戈!”
“你還說!”賀星華怒氣沖沖地瞪着兒子,但礙于親爹在,不好再動手。
他把手裏的笤帚丢到一邊,整頓了一下衣裳,這才上前給他爹問好,“爹,您怎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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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不來,這家都要被你翻過來了。”賀文正板着臉,“有什麽事不能好好說,非要動武?”關鍵是他根本不像賀子越那麽靈活,又沒有年輕人那麽好的體力,每次都只是把自己氣得夠嗆。
賀星華羞愧地低下頭,“他說要去參加科舉,也不想想他才多大點年紀,讀了幾本書?沒得出去丢人。丢他的人也就罷了,這是丢皇後的臉。這樣的大事,咱們幫不上忙,也不能去添亂。”
“你想得周到。”賀文正安撫了一句。
賀星華這才放松下來。
但賀子越不高興了,“祖父!這可是姑姑第一次開科取士,而且允許寒門士子報考,屆時一定是風雲際會、人才輩出,我既然趕上了這個好時候,又怎麽能不投身其中?哪怕考不上,長長見識也是好的。”
賀文正聽得連連點頭,“好孩子,有志氣。”
賀星華急了,“爹,您到底站哪一頭?”
賀文正不緊不慢地道,“這樣吧,子越你進宮一趟,去問問你姑姑,若是她同意讓你去考,想必你爹也不會說什麽了。要是她也覺得你去了是添亂,那你就老實在家裏再讀幾年書。”
父子倆隔着人對視一眼,都認可了這個決定,賀子越道,“那我換了衣裳就去!”
……
澤州。
少女阿喜劃着船回到家,将漁船在後門停泊好時,晚霞已經染紅了天邊的雲彩。
夕陽的光映在她年輕的臉上,像是給她塗了一層胭脂。她的膚色是健康潤澤的麥色,那是常年在烈日下勞作形成的。此刻,她的臉上挂着因欣悅而産生的笑意,那是因為今天捕到的魚賣了個好價錢,總算有了收入。
阿喜從船上跳下來,手腳麻利地将船系好,又将一兜沒賣出去的小魚拎下來,推開門進屋,一邊揚聲喊,“阿兄,我回來了!”
進了門,卻沒看到人。
阿喜連忙從前面開門出去,果然見書案已經被搬到了屋檐下,一個青衫書生正坐在案邊奮筆疾書。他們的房子矮□□仄,光線不如外面好,天氣暖和一些,白日裏就寧願在讀書寫字。
“阿兄,你怎麽又在抄書?”阿喜一看書生的動作,就不贊同地蹙眉,快步走了過去。
青衫書生高漸行聽到她的聲音,回過神來,連忙放下筆,回頭笑道,“妹妹回來了?”見她手裏還拎着一袋小魚,連忙起身去接,一邊道,“今晚有口福了。”
阿喜轉過身避開他的動作,一邊瞪起眼睛,“你又抄書!”
提到這個,高漸行立刻笑了起來,“阿妹別生氣,這本書我好容易才借到的,內容十分精妙,我抄了,留在家裏,你得空也可以看。”
“我看這些做什麽?”阿喜低下頭,“你讀你的書要緊。”
“我讀書又有什麽要緊?”高漸行失笑,“如今朝廷雖然有科舉,可是取中的十之八-九都是世家子弟,咱們家如今這般,這條路是走不通了,只能想別的辦法。如今總要先顧着家裏,我抄幾本書書補貼家用,你也不必這樣辛苦。”
“那就好好地抄,又給我留那麽些做什麽?”阿喜抿了抿唇,又說。
高漸行低聲道,“你跟着我受了這麽多的苦,別的我辦不到,給你抄兩本書還是可以的。”
他擡起頭,左右看了看,見四面無人,這才又低下頭,湊近了一些,小小聲說,“再說,我倒覺得你看這些書,比我更有用些。你也知道,如今宮中是皇後當家,她身邊總是要用人的,我看這一二年,說不定就要從民間征選女官了。”
阿喜睜大眼睛,“真的嗎?”
高漸行點頭,又笑,“說不定你能比我更早出頭呢。我想過了,攢一筆路費,等天氣暖和些,咱們就出發去烨京。這樣朝廷有什麽消息,也能盡早得知。”
他怕選女官也選不到這窮鄉僻壤來。
阿喜以前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還有這種出路。
她以前只是高漸行的婢女,後來高家落難了,她帶着他逃出來,兩人在這裏落腳,就以兄妹相稱。她很聰明,以前陪着他讀書,學得比他更快。高漸行說她是天才,但阿喜自己并沒有概念,因為女人讀了書也沒用,她只是好奇書裏寫的那些故事,講的那些道理。
原來女人也能做官嗎?
正想着,院子外面忽然有人叫高漸行的名字,兄妹倆吓了一跳,阿喜連忙拎着魚去了水缸邊,高漸行走到前面去開門。
來人是他在這裏結識的一個朋友,名叫嚴酩。澤州沒有世家,讀書人都是鄉紳和豪族家的子弟,以高漸行現在的處境,很難混進那個圈子裏去,嚴酩家是經商的,跟高漸行一樣屬于被讀書人圈子排斥的那一類,同病相憐,就跟他成了朋友。
“嚴兄怎麽突然過來了?”因為妹妹還在家裏,高漸行沒有請客人進來,兩人就站在門口說話,“你借的那本書,我還沒抄完……”
“還管什麽書?”嚴酩臉上眉飛色舞,簡直有點兒高興得找不着北的樣子,他伸手抓住高漸行的肩膀,用力搖晃他,“高兄,高兄,你要出頭了!你知不知道,官府剛剛下發文書,說朝廷今年會派遣巡考官下來考核各地士子,只要通過考核,就能去京城應考了。只要是讀書人就能報名,不限出身!”
高漸離本來覺得他的動作有點兒越界,正準備把人推開,聞言确實直接抓住了嚴酩的手,“果真?”
嚴酩用力點頭,“果真!巡考官已經到前面的洪州了,下一站就是咱們這裏,我爹親自打聽來的消息!”
“好啊,好啊……”高漸行松開手,原地轉了兩圈,突然擡手捂住臉,任由淚意浸濕眼眶。
……
嘉連關。
這裏才經過一場大戰,放眼望去,城市之中滿目瘡痍。——在物資不足的時候,他們不得不拆掉了城裏的一些建築,用以禦敵。
但是人們臉上洋溢着的,卻是明快而蓬勃的笑意。
因為他們勝了!
自從幾年前嘉連關大敗之後,這個地方成了朝廷不能揭的傷疤,守将駐軍連帶着住在這裏的百姓,似乎都成了不存在的隐形人,沒有人管他們。這裏距離草原又近,随時都可能有胡人小股部隊出現,人們臉上都是麻木的神色,很多人已經很久沒有笑過了。
但這一回不一樣。
自從師将軍來了,對他們和別處一視同仁,又打了幾次勝仗,大家夥兒的精氣神都不一樣了。
如今師将軍已經帶着隊伍回京獻俘受賞,但還是有很多人被留在了這裏收拾殘局,恢複民生。馬上就到春耕的時候了,抓緊時間,今年的季候就不會受到影響。
穆柯領着一隊民兵,幫被拆了屋子的老鄉修補房屋。這種體力活,他幹起來也有模有樣的,弄得一身的泥和汗,渾不似個讀書人。
他自己對此毫不在意。
其實就算不打仗,他也不打算繼續讀書了。
他們穆家雖然在臨州薄有資産,但這些年來日子确實越過越難。上回打仗,他的父母都上了城頭,一個都沒回來。他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支撐家業已經費盡所有力氣,哪裏還有心思讀書?
這一回,師将軍帶着他們打了個大勝仗。他因為在其中出了一點力,被師将軍看重,還說要給他請功呢。這話穆柯雖然不信,但他覺得,以後跟着師将軍幹,總比苦讀書強。特別是在邊疆,當兵比讀書有出路。
反正巴望着他讀書成才的爹娘已經不在了。
而且這一戰雖然勝了,但穆柯覺得,事情還沒完。他親眼看到的,師将軍大帳中的地圖上,銀州的地方被用朱砂圈了出來,要是不想打,他圈銀州做什麽?
穆柯抹了一把汗,去搬下一根木頭。
就在這時,家中老仆匆匆趕來,說是有十萬火急的大事。
“就這樣說吧,我忙着呢。”穆柯将木頭扶起來,準備扛到肩上。
老仆難掩激動地道,“公子,官府剛剛張了榜,說是會有什麽巡考官下來考試,只要是讀書人都能報名參與,要是考過了,就能去京城科舉。我已經給你把名報上了!你別光顧着忙,這幾天也回家翻翻書吧!”
“砰——”,是立着的木頭失去扶持的力度,重新砸在了地上。
……
林州。
天下名山,林州占一半。道佛兩教又都喜歡在名山上修建道場寺廟,所以林州附近的山上,坐落着大大小小幾十座寺廟道觀,是天下一景,香火也極為鼎盛,每天都有無數善男信女前來此處求神拜佛,其中很多甚至是從外地千裏迢迢趕來的。
不過在這些寺廟道觀之中,有一座道觀十分特殊。
觀主西門先生早年間是個頗負盛名的名士,書畫尤其精絕,求取者絡繹不絕。中年喪妻之後,西門先生就在林州附近的挺秀山上買了一塊地,蓋了一座道觀,皈依了。
幾年前,已經步入晚年的西門先生對外放出風聲,想收幾個弟子,傳承自己的衣缽。
傳承的當然不是道觀的衣缽,而是書畫技藝。
消息一傳出,無數讀書人聞風而至。後來西門先生收了五個弟子,剩下的人也沒有離開,而是就在附近結廬居住。剛開始是想試試還有沒有機會,後來發現跟那麽多同道中人住在一起,随時可以切磋技藝、交流辯論,便品到了其中的好處,賴着不走了。
這兩年,也有不少學西門先生開山收徒的名士大儒,不過挺秀山這裏還是規模最大最熱鬧的,甚至已經成了許多讀書人心目中的聖地。
此刻,朝廷派遣巡考官的消息也傳到了這裏,引發了軒然大波。
千裏迢迢來此求學的,除了一小部分傾慕西門先生的世家子弟,剩下的大都出身寒門。雖然很難科舉入仕,但讀書依舊是他們跨越階層必不可少的一步,所以大家平時都是很努力的。如今努力終于要有回報了,怎麽能不令人興奮?
挺秀山上,這時也已經得了消息。
雖然當地士子雲集。但要是讓大家公推最出色的,那還是要數西門先生的幾位親傳弟子。
此時,五人正在西門先生的房間裏,聽他說話。
“這個消息,我早就已經知曉了,只是怕亂了你們的心思,沒有說出來。”西門先生道,“你們也跟着我讀了幾年的書,究竟成色如何,也該驗一驗了。朝廷首次允許寒門士子參與科考,想來稍有抱負的讀書人都不會錯過這個機會,你們也去會一會天下英才吧。”
“是!”幾個弟子齊聲答道,臉上是掩不住的興奮與驕傲。
“好了,都去溫書吧。陸谏留下。”
陸谏是大師兄,也是幾個弟子之中最出色的,他被留下來,大家絲毫不覺得奇怪,肯定是先生還有什麽話要囑咐。
西門先生從櫃子裏取出厚厚的一疊紙,遞給陸谏,“世家之中,這一代最出色的是陸家的陸裴。這是他的文章,你可有信心勝過他?”
陸谏接過來,抱在懷中,看也不看地道,“學生有信心!”
西門先生大笑,“好,有志氣!去吧,好生揣摩一番,拿不到頭名也不要緊,一定要勝過世家子弟。”
……
在大越各個地方,有許許多多的人正在為這個消息而振奮,想要抓住這個機會,或是扭轉人生,或是青雲直上,或是一展抱負。
科舉改革的消息,就像是一點星火落在了這片大地上。
……
烨京,陸府。
陸裳走到門口,正要擡手敲門,就聽到了裏面傳出來的聲音。
又是在說科舉的事。
幾個陸家旁支的子弟,正在變着法兒地誇陸裴,說他一定能夠拿下頭名,給那些寒門士子一點顏色看,讓他們知道,山野出身的粗陋賤民,就是比不上世家精心培育的弟子。
陸裴的話不多,但言笑之間也能聽出他的自信滿滿。
陸裳靜靜地聽了一會兒,沒有敲門,轉身走了。
回到姐妹倆住的院子,妹妹陸薇一看到她,立刻激動地招手,“阿姊,快來看這本書,見解當真精妙,我之前沒有看到過!”
陸裳慢慢走過去,興致缺缺地道,“讀這麽多書做什麽?我們又不能科舉。”
陸薇臉上的笑意也淡了,下意識地朝陸裴所住的方向看了一眼。是啊,平日裏在家,兄弟姐妹們一處讀書,一處談天說笑,作詩聯句,似乎并沒有什麽分別,可是她們和兄弟們,終究是不一樣的。
女人的學識只是她嫁妝上最漂亮的點綴。
“現在寒門子弟可以科舉了,要是女人也能科舉就好了。”陸薇忍不住說。
“又胡說了。”陸裳連忙伸手掩住她的嘴,神色嚴厲起來,“這種話你也敢說出口!”
陸薇眨了眨眼,掙開了她的手,“阿姊雖然沒說,心裏也是這麽想的吧?平常咱們一起讀書,兄弟們都經常不及你。要是女子可以科舉,這頭名還說不準是誰的呢!”
陸裳聽懂了她的意思,露出了一點很微妙的笑意,“你就這樣相信,這頭名會落在我們陸家?”
“那是自然。”陸薇擡起下巴,“京中這些世家子弟,咱們認識的也不少,就沒有幾個像樣的。咱們家的孩子,就是最好的。”
“在世家之中,自然是最好的。”陸裳語氣淡淡。
陸薇神色微微一變,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阿姊,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你來,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陸裳拉着她的手,把人領回了自己的卧室,掀起床上的褥子,從床板的暗格裏取出了一本書。
陸薇看得目瞪口呆,想不到她看起來溫溫柔柔,端莊守禮的姐姐,竟然也會在房間裏偷偷藏這種一看就見不得人的東西。
陸裳把書遞給她,她就呆呆地接過。陸裳叫她看,她才低頭去看。
“《春山集》。”令人意外的是,這竟然是一本詩集,并不是她想的那種東西。詩集有什麽可藏的?陸薇不理解,她翻開書頁,繼續看下去。
這的确是一本正經的詩集,應該是某次集會的唱和之作,之後集結成冊。
這本她沒有聽說過名字的詩集,裏面的作品竟然篇篇都是佳作,陸薇一時看住了,揣摩了好一會兒,才擡起頭來,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都是好詩,讀來令人齒頰留香。不過,就是普通的詩集罷,阿姊怎麽藏得這樣好?”
“如果我告訴你,這本詩集裏的每一個作者,都不是世家子弟呢?”
“真的?”陸薇這回是真的吃驚了。
陸裳又笑了,轉頭往窗外看去,“小妹,這天下大得很呢。”
可惜世家站在高處太久了,從未想過低頭去看地面上的人物,全然不知那裏正在醞釀着什麽樣的變化,還在做天下第一的夢呢。
陸薇深吸了一口氣,只覺得心跳得厲害。
她已經聽懂陸裳的意思了。
這世上當然不是沒有人比得過陸裴,就在陸家,就在她面前,就有一個不比他差的,何況天下士子?
陸裴很有可能不能像他想的那樣輕易奪得頭名。
失去這個頭名,對世家來說意味着什麽,陸薇知道得還不是十分真切,但她已經隐隐約約地意識到了那種山雨欲來的緊張氛圍。
這讓她惶恐、畏懼,但不知為何,又有一種根本掩不住的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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