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待廠督醒了,自會有他的打……

沖喜的事很快傳遍朝野,阻撓有之,順勢附和亦有。出言相阻的,多是靳濯元的人,附和認同的則是得太後授意,站在太後這頭。

大梁的新主是外姓王,非蕭氏後人,新主登位,總是要整肅朝綱,起用新人。朝中不少舊勢老臣飲河滿腹,經手的權錢更甚是人命,皆經不住細查。故有老臣站在太後這頭,妄要推翻外姓皇權,明面上是維護法統,以防禮崩樂壞,實則不過嬰城自保,舍不下潑天的富貴。

新主魏辭到底年輕,平日有掌印在背後替他撐着,尚能駁斥一衆朝臣,如今掌印重病在榻,朝中無人坐鎮,朝臣們三言兩語,就将他的話堵了回去。

沖喜這事,他竟是拿不了主意,只好任由太後以替掌印消災積福的名義,将那陸家的嫡次女送去提督府。

陸家這廂,接了新主的旨意,也是緊鑼密鼓地置辦起來。依照陸齊華的意思,沖喜比不得明媒正娶,提督府也同那些貴胄人家不同,不必過于張揚。他那些同僚個個心比天高,大張旗鼓地将自己女兒送去提督府,難免遭人鄙夷,落人口舌。

可太後卻不是這麽個意思。

她先着人從尚服局送來真紅圓領婚服,一并鳳冠霞帔一塊兒送入了國公府,又親自挑了赤金累絲嵌紅瑪瑙頭面,算作是陸芍沖喜的祝願。

流夏端着銀盆,看得癡傻,木讷地站在屋外,給魚貫而入的宮人讓出道來。

同在清梨院伺候的,也個個伸着脖頸踮腳張望,盼能沾沾貴氣。

國公府不是頭一回辦喜事,先前大姑娘出嫁,陣仗也大,卻只是沾了“富貴”當中的“富”,不似陸芍這般,仿佛一跟禁中沾上邊兒,那“貴”字也就一道來了。

只是阖府都知曉,四姑娘的“貴”,有些美中不足。

陸芍一身紅色裏衣,由院裏的張媽媽描妝,她生來骨相佳,只要面上挂些肉,便能顯出姑娘的水靈。張媽媽伺候她的時間不久,談不上有多深重的情誼,卻是瞧着她一日日從消瘦哀恸中走出,好不容易性子活俏了些,轉頭竟是被人送去沖喜了。

她替陸芍敷粉,心裏覺得可惜,便發自肺腑地說了幾句體己話:“這幾日老奴瞧在眼裏,也知曉姑娘原是不願去的。可事已至此,既然躲不掉,多添愁緒也是無益。外頭這麽多人都等着瞧姑娘的熱鬧,巴不得姑娘過得不好,姑娘偏不能如她們的意!老奴是過來人,到了這個年紀,愈是知曉萬事都不打緊,唯獨不能虧了自己。”

陸芍抿了抿嘴,這話與祖母所說別無二致,她知曉張媽媽是在寬慰自己,心裏柔軟,眉眼也帶了點笑意。

描完妝,尚服局司衣示意身後的女史捧來婚服替她穿戴,女史順着身線,有條不紊地替她整理襟口,雙手觸及裏衣,忽地摸到陸芍裏衣下佩戴者一小塊玉石。

“姑娘嬌嫩,婚服頗有些分量,這墜子壓在裏頭,怕是覺得不舒坦。戴在外頭也與太後娘娘送來的頭面不搭,不若先取下,過了今日再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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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芍“哦”了一聲,攥着編織的紅繩,取出玉石。紅繩稀松尋常,沒甚麽稀奇的,只是沒想到下頭懸挂的竟是塊上好的于阗白玉。于阗玉經圓雕後,镂刻了藤花葡萄紋,小小一枚,清新淡雅。

她小心翼翼地交給流夏:“這是阿娘留與我的,且放在祖母給我的妝奁裏頭吧。”

流夏應了聲,替她收好,複又将整個妝奁放置在衣箱裏。

司衣和女史待她客客氣氣的,穿戴完,擁簇着她去前廳跪別長輩。

礙于太後的臉面,陸齊華和王氏不好克扣,二人面上挂着慈和的笑意,親厚地将她送至府外。

迎親隊伍占了一整條定府街,陸芍以扇遮面沒瞧清陣仗,只聽陸婳壓低聲音,怏怏不快地扯着王氏的盛服:“倒是給她掙臉面了!”

陸芍邁出門檻,在石階前頓住步子,百蝶穿花的繡鞋上,群青綠松石攢珠發出山泉般的聲音。她來國公府的日子不長,卻也曾真切盼着至親之間的溫情,只一想到出了這門心裏的期盼便徹底落空,酸澀就不由自主湧了上來。

女史在她耳旁催促着,陸芍挪動步子,在流夏的攙扶下上了轎攆。

定府街上敲鑼打鼓好不熱鬧,有人指指點點說三道四,亦有人下了押注,說這國公府的四姑娘給司禮監掌印做對食,大約是活不久的。

迎親隊伍浩浩蕩蕩地送往提督府,尚服局親眼瞧着陸芍上了喜轎,也算完成了太後的叮囑。

司衣趕着回去複命,便向國公爺和王氏請辭,王氏自要客氣一番,教尚服局的人喝盞酒再走。

司衣擺手婉拒,只道是尚宮叮囑的差事還未辦完,回得晚了,恐被苛責。

王氏也不再客氣,囑人親自将尚服局的女官送至府外。外人一走,陸婳這才大鬧了起來:“憑什麽教她賺足了風頭!”

“婳兒!”王氏操勞了兩日,身子有些乏累。陸婳在一旁耍起性子,吵得她胸悶氣短,渾身上下都不舒坦。

王氏往那楠木圈椅一坐,頭疼地摁着眉心,:“虧得我今時護住了你,否則依照你這驕縱的性子,入了提督府不是被太後娘娘當作棄子,就是被那靳濯元剁了喂狗。”

陸婳自诩是國公府嫡女,哪裏肯落倆庶女的下乘,縱使自己不願去沖喜,碰上太後瞧中陸芍,心裏也是極為不快。

“陸芍那丫頭怯生生的,能有多大用處,值得太後娘娘這般鋪張?”

王氏嘆了口氣,瞧她一副口無遮攔的冒失樣,心裏愈是發愁。自己在陸婳這個年紀,早早籌謀起将來的事了。早些年頭,國公爺寵妾無度,她在後宅摸爬滾打,先是除掉了沈姨娘,又熬病了栖竹院的陳姨娘,穩穩當當地執掌中饋,擺着當家主母的款兒,誰也不敢逾矩。

陸婳倒好,心氣小,不懂以退為進,甚至是好賴不分,還将太後的賞賜當做美事。

“太後娘娘就是想将此事張揚開來,朝野俱知此事,二人全是沒有退路的。你那四妹妹算是折進去了,依照太後娘娘的意思,便是廠督醒來,她也得留在提督府,怕是只有利用盡了,才肯放了她。可那時,還有誰敢将這樣的人兒娶回家去。”

迎親隊伍沿着西大街往龍津橋走,東面就是東廠提督府宅。府宅位置極佳,四周皆有瓦子,當街博易買賣,往往至三更才逐漸散去。

陸芍最是喜歡熱鬧,在餘州時,常常帶着流夏看雜耍逛酒樓。到了汴州,除了偶爾赴宴之外,礙于規矩深重不常出府,還未細細領略汴州的繁華。

只是今日,任是外頭如何吆喝,她都不為所動。熱鬧是別人的,她只垂眸盯着自己的大紅喜服,心緒起伏跌宕,指節緊緊握着扇柄,愣是在寒冬臘月沁出層薄汗來。

奏樂聲漸止,轎攆落在提督府門前,流夏前來攙扶她,附耳說道:“姑娘,到了。”

陸芍遮着面,不好四下張望,任由流夏攙着她邁入府中。

這幾日正是雪消的時候,日頭盡被那銀雪吸斂了去,冷得厲害。府裏并未張挂紅稠,除了外頭仍有鑼鼓聲外,裏邊肅寒,絲毫未沾喜氣。

領路的是一小太監,他未将陸芍帶去主院,而是尋了處清淨的別院,權當是暫時落腳的住處。

流夏覺得院子不對,開口問道:“這是哪裏?”

小太監哈着腰,聲音尖尖細細:“不瞞姑娘,這樁沖喜的事是禁中的旨意,提督府不敢不從。可廠督至今還未清醒,沒有廠督示意,小的真不知該将姑娘安置在何處。”

流夏和陸芍也沒料及還有這出,雖說靳濯元如今重病在榻,無法行房事,可新婚之日,哪有不入主屋的道理。

流夏只以為是底下人不會辦事,故而壓着脾氣回道:“自然是廠督在哪兒,夫人就該去哪。”

小太監卻是一點兒也不發怵:“府裏大小事皆是廠督說了算,小的怎敢做廠督的主。今日若将姑娘帶至主院,回頭掌印怪罪,不單我一人,今日過手的人都難逃責罰。望姑娘體諒,這處聽雪院已是府裏最大的別院了,姑娘且在這處安置,待廠督醒了,自會有他的打算。”

“這是甚麽道理?”流夏拔高了聲音,她們頭一日入府,今日退這一步,往後還不知受甚麽氣。

她正要同小太監争執,陸芍伸出指頭扯了扯流夏的衣袖。

“算了,別為難他了。”

沖喜這事本也未同靳濯元商談,醒時總要有些脾氣。想來這小太監最是知曉廠督平日狠厲的手段,萬不敢招惹,這才拿不定主意,将她送至聽雪院來了。

小太監颔了颔首,道了聲多謝姑娘,便掩上門退了出去。

流夏急得跺腳:“姑娘,您方才遮着面沒瞧見,這府裏哪裏有辦喜事的跡象,也太虧待人了!”

陸芍放下喜扇,露出張昳麗的小臉,她早顧不上喜不喜慶,左右今日不用見那靳濯元,也不用與他同床共枕,反倒是教人松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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