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這箱子禮果真是稀奇的

陸芍雙手交替,捂住自己喋喋不休的嘴,掀開褥子一角,靈活地鑽了進去。

被褥裏頭捂着湯婆子,暖暖的,床榻夠大,她同廠督睡在一塊兒,就像是分榻而眠,誰也沒有觸及誰。

靳濯元的半邊褥子冰涼一片,捂了許久還是覺得冷,他側首去瞧陸芍,這丫頭卻是枕着軟枕,美滋滋酣睡過去。

那雙小腳時不時晃動幾下,巴不得将“舒坦”二字寫在面上。

翌日清早,晨光熹微,床帳層層擋住微弱的天光,榻裏的小姑娘睡得香甜,沒有意識到身側的人早早起身,在院裏發了好大一通火。

大約到了用早膳的時辰,屋門“嘎吱”一聲被人推開,冷風呼啦啦地直往屋子裏鑽,陸芍緊緊裹着褥子翻了個身。

手掌觸及外側的床榻,上下摸了一通,這才發現靳濯元早已起身,不見了蹤影。

她瞬間清醒,撥開床帳:“流夏雲竹!甚麽時辰了?”

流夏和雲竹都未吱聲,屏風後傳來強忍的怒氣:“伺候夫人起身!”

陸芍心裏咯噔一下,總覺得屏風後頭的人等了她許久。

流夏和雲竹這才端着帨巾、牙木、銅盆、木齒丹走了走了進來。

陸芍性子溫吞,做事不緊不慢的,今日倒是出奇地快,不消一會兒便穿戴整齊。說好的伺候廠督,廠督未睡她先睡,廠督醒了她還在睡,大話說得早,不免覺得有些窘迫。

靳濯元坐在食案前,他膚色瓷白,愈發襯出眼底的兩片烏青。

眼瞧着他耐性将要耗盡,福來給陸芍使了眼色,陸芍記起他上回用膳時,多喝了幾口白糖粥,心裏了然,立時伸手盛了一碗,擺在他眼前。

“夫人是個有福氣的。”

能吃能睡就是福氣。陸芍知道,這并非當真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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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平日睡得淺,半夜總是驚醒。想必是昨日睡在廠督身邊,萬分覺得安心,這才睡得沉了些。”

站在一側的流夏抿了抿嘴,她家姑娘從來好睡,睡下後除非天搖地動,尋常很難吵醒。

平日睡得淺這等胡話,也就诓诓廠督這樣不知情的人。

靳濯元嗤笑了一聲,覺得有趣,同他相處一室,多少人都覺得提心吊膽,這還是他頭一回聽說有他在能安穩心神的。

“好大一頂高帽,咱家可戴不住。”

“戴得住戴得住!”陸芍又夾了個灌湯包放在他的小碟子前。

這湯包賣相極好,同她先前做的相比,可謂是雲泥之別。可她的那雙手分明是靈巧的,能做上好的繡品,也做撚精巧的點心,可見是來汴州一年,荒廢了手藝,這才做甚麽都不成樣子。

陸芍蜷了蜷指頭,餘州的那座繡坊遲早是要落回她手裏的,她這樣蹉跎着過日子,如何對得起祖母的一番苦心。

當下便暗下決心,要将荒廢了的東西一一撿起來。

捱過早膳,靳濯元一刻沒多待,直接回了大內。陸芍送他至府外,馬車遠去,她也緊跟着松了口氣。

主仆三人慢慢悠悠地跺回院子,陸芍有了重拾熟手藝的心思,便思量着汴州時興的繡樣是甚麽,盛行的布莊又有哪些,這些憑空想象不到,需去瓦子坊市走走瞧瞧才能捕捉風向。

只是她才入府不久,這些事只是在心裏頭提上日程,還不能操之過急。

冬日的暖陽缱绻地鋪滿院子,不似夏日那般張揚,落在身上恰到好處。

福來搬來張小葉紫檀醉翁椅,醉翁椅以藤面裝裹,上面鋪着厚厚的狐皮。

“夫人。今日日頭正好,也沒起風,不若就在院子裏頭養養神,舒緩一下。”

說着又囑人端來幾碟時令瓜果,加之山楂糕、松子糖、幹脯蜜餞,不拘晨食用了多少,都是些開胃的。

陸芍應了聲,在醉翁椅上落座,與屋裏端正身姿的椅子不同,醉翁椅前後搖動,悠悠懶懶,很是惬意。

她撚了顆酸梅含在嘴裏,問一旁的福來:“你怎麽沒同廠督一道入宮呀?”

福來憨笑了一聲,臉上滿是恭順:“廠督囑我留在府內照看夫人安危。”

司禮監的人都知道,他們掌印不好女色,更不會記挂誰。但凡值得他上心的,多半沒落個好結果,可是自打小夫人進府後,福來總覺得哪裏不一樣了。

譬如回門那日,他自是得了掌印的示意才去國公府替陸芍出頭,本來也只是在言辭上稍作提點,好教雙方面子都過得去。

可他當日屬實被陸二姑娘的話氣昏頭,這才有了後來認錯道歉的沖動之舉。話傳入掌印耳裏,底下的人擅作主張,少說也要落個杖刑,偏偏那日,掌印只字未提此事,像是默允了一般,任他仗勢淩人。

再有就是在西暖閣,掌印得知小夫人被人扣下,踹他時不知用了幾分力,他的左肩至今還在隐隐作痛。

福來比其他小太監都要機靈,別人瞧不見的苗頭,他都一瞧一個準。

憑着撿漏的本事,不過三年光景,就成了靳濯元身側得力的人手。

當下,他就嗅到了一股富貴榮華的氣味兒,能在小夫人跟前伺候,就是頂好的差事。

陸芍卻不這麽想,她嘀咕了一聲:“我在府裏能出甚麽事?”

暗道大抵是他信不過自己,這才在她身邊安插眼線。

福來只是笑笑,擺好幾碟子吃食,請示陸芍:“聽雪院的東西可要一并搬來?”

陸芍沒能反應過來,嘴裏含着的梅子下肚,才明白福來的話。

記起昨晚替他解衣帶,當真又羞又臊。若她長此以往住在主院,總不會日日都要變着法子替他寬衣解帶吧。

想到這,藏在繡花鞋裏的小腳,不自覺地蜷在一塊兒。

可提出留宿的是她,說要伺候人的也是她,話都說出口了,半道溜走豈不是教他瞧笑話。

橫豎成了婚就該同榻而眠,搬便搬吧。

福來帶了幾個人手,從聽雪院擡出幾個箱櫃,流夏和雲竹在一旁搭手,依照陸芍平日的習慣,該收拾的收拾,裝箱的裝箱,府裏忙前忙後,裏裏外外熱鬧成一團。

不出一會兒,就在主院安置妥當。

陸芍入府後,大多待在聽雪院,來主院的次數不多,趁着今日收拾的空檔,才好好将這院子逛了一圈。

提督府是氣派的,這種氣派有別于大內。大內的金頂紅門,雕欄玉砌是彰顯在外的富貴,而提督府則是是自成一派的古樸格調,乍一瞧只覺得平庸不翹揚,實則步步有景,府裏花木名貴,一面花牆頭就是一幅若隐若現的畫卷,有幾分南方園林的別致,這在汴州倒是少見。

院子裏有一方名喚月塘的方池,上面架着木作小橋,站在上邊能瞧見底下快活的錦鯉。

陸芍此時就蹲在小橋上,手裏捏着魚食,饒有興致地投喂着。

她想着待來年開春,院子裏的花木定是蔥郁濃密,屆時若能養只貓兒,再養一窩小兔子,院裏興許更添生氣,也正好壓壓廠督凜寒的脾性。

也就是這麽随意想着,雲竹捧着稍有分量的匣子走了過來:“夫人,太後娘娘的送禮還未過目,可要過來瞧瞧,日後拜謝,心裏也好有個數。”

陸芍起身撣了撣手,這箱子禮是太後的貼身嬷嬷親自交在她手裏,臨走前囑咐她一定要細細察看。

她也有些好奇,裏頭到底裝了甚麽,值得嬷嬷再三叮囑:“要看的,就放那兒吧。”

陸芍提着裙擺,從小橋上走下來。她接過流夏手裏的帨巾,擦拭幹淨了,才去撥開鎖扣。

匣子傳來綿長沉悶的嘎吱聲,打開一瞧,裏頭裝了好些寶貝。

只是這些寶貝陸芍都不認得,她随手拿出一件,握在手裏反反複複地看。

“雲竹,這是甚麽?好像是玉做的?物長同玉如意相似,可又不像玉如意。”說着,她便舉起手裏的玉,對着日頭照了照。

若是單看玉質,水頭不算太好,一點兒也不像大內送來的寶貝。可見它還有別的用處,否則太後也不會将它當作賀禮送她。

雲竹沒見過,流夏也茫然地搖頭。

她将這柄玉随手放在一旁,又去尋其他的,一翻還是差不多的物件:“這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怎麽這麽多個式樣?”

數了一數,統共有六枚。

福來見她把這些個東西排列在桌面,登時覺得面熱,他好意的提醒道:“夫人,這是玉勢。”

陸芍只聽懂一個“玉”字,點點腦袋:“果真是玉!上頭還有螺紋裝點,我瞧着當個擺設當是不錯的。”

她掃了一眼屋子,瞧見博古架上還有餘位,便捧着六枚玉勢,踱步過去。

小小的身子貼着博古架,将那幾枚玉勢,由高到低,從小到大一一排列。

福來瞠目結舌地盯着陸芍踮腳的身影,不敢橫加阻攔,生怕擾了二人新婚燕爾的樂趣。

都說廠督不好這口,可見興致起時,竟是比那些老練的人還要上道。

陸芍滿意地瞧着自己的傑作,繼而又從箱子裏翻出幾個銀色的鈴铛。

鈴铛躺在手心,顫顫滾動着,發出悅耳的聲響。她拿了兩顆,想要挂在床帳的金鈎上。

福來擡手擦汗:“這鈴铛碰一下就會發出聲響,夜裏睡時,只怕驚擾了廠督和夫人。”

陸芍覺得有理,悻悻地取下來,放回箱子當中。

往下翻,又瞧見個銀托子。屋裏的人,包括雲竹和流夏都摸不清這箱東西,福來也是支支吾吾的不肯詳說,陸芍只能憑着感覺一一布置。

“這箱子禮果真是稀奇的。”

她将狼毫下的筆山撤走,用銀托子撐着筆杆。還有些從未見過的,暫且拿出來放在一側。

福來實在瞧不下去,正巧是到了午膳時分,他便催促道:“夫人,午膳備好了,有您喜歡的魚脍牛骨!這些東西且放放,用完膳再瞧也不急的。”

陸芍“嗯”了一聲,戀戀不舍地往匣子裏瞥了一眼,匣子裏還疊着幾件布帛衣裳。

雖沒拿出來瞧,卻是覺得這些衣裳大抵也是不同尋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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