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重逢

東北的冬天不僅齁冷,還幹。蒙蒙白雪亂飛在滿城霓彩華燈裏,紅燈猶如長龍蔓延至盡頭,透過朦胧的車窗打眼一看,濃墨重彩得令人心動,然而再仔細一看,眼皮子底下就光剩下馬路牙子上沒化幹淨的殘雪,車轱辘壓着的那點兒黑泥。

臨近年關,路上車水馬龍好似被大雪凍住了似的,半小時也不挪個坑,堵得讓人恨不得扛着車跑。

車廂裏開着空調十分溫暖,響着民謠,不知道這民謠歌手是不是還唱搖滾,撕心裂肺的吵得讓人都聽不見電話那頭說了什麽。宋狄關掉音樂,單手扶着方向盤,看了眼面前要排到天際的車屁股,有點不耐煩地道:“堵在路上了,估計還得半小時。”

電話那頭不敢不滿只是催促,宋狄是凡渡的研究生兼任助理,這一天嘴就沒閑着光顧着應付各路來客,此時已是口幹舌燥,再不願多費口舌,說了聲知道就挂斷電話。

他回過頭,有些讨好地笑着,“老大,堵車了。”

車後座上的凡渡并未應聲,只遞過來個保溫杯,還給擰開了蓋,怪貼心的。

握着水杯的那只手,指甲修地極短,骨節分明,每一寸線條都寫滿了力量感。

宋狄連聲道謝,仰頭就喝,剛一入口就吐出來,“呸!這啥玩意兒?!”

回答的聲音淡淡,“蓮子心茶。”

苦意從舌根陣陣上湧,牽連着臉上每一條褶皺,宋狄幹嘔了好幾下,只覺舌頭已不是自己的了。他皺着眉,“這也忒苦,喝這玩意幹什麽?自虐嗎?”

“降壓去脂,清心除熱。”凡渡拿過保溫杯,自個喝了口,朝宋狄敬了下,“好東西。”

宋狄笑容裏都帶着苦意,“您還是自己消受吧。”

凡渡又喝了幾口,方才收好杯子,內搭藕白素文禪衣,外頭壓着件駝色羊絨大衣,墨鏡擋住了大半邊臉,卻壓不住上挑眉峰,腦後紮着個小揪,五光十色的燈光沿着鼻梁一線切割開來,仿佛老舊膠卷相片裏的摩登男模,倜傥風流裏緩緩沁出點古典文青範。

宋狄兩指夾着一張名片遞到了後座,“你不是說想洗紋身嗎?給你聯系了一家,可以說是最好的紋身工作室了,排隊都排到了明年,托人找了關系,給你加了個塞。”

凡渡接過名片看了一眼,白紙黑字,僅僅印了“人間渡”三個字,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信息了。

他突然說,“送我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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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宋狄拔高了嗓門,情緒激動差點一腳油門怼上前面的車屁股,“你不去開會了?”

“聽一群老菜幫子扯皮沒有什麽意思。”凡渡擡起一只手放在了自己的後頸,捏了捏僵硬的肌肉,墨鏡從高鼻梁上滑下來了些許,縫隙中露出了迫人的目光,“你替我吧。”

“又是我。”宋狄都無奈了,但也認命,打了一下方向盤,技術高超地從路邊的小路鑽進去了,“行吧,誰讓你是老大。”

凡渡合上了眼,眼皮下有很重的一道痕跡。

宋狄不敢打擾他,調小了音樂聲,專心致志地開自己的車。

不知道過了多久,凡渡聽見了一聲,“到了。”他睜開了眼,剛剛那短短一會兒功夫不夠他小憩的,此時此刻臉上滿是遮擋不住的疲憊。

他拿起了自己的保溫杯,開門下車,對着駕駛室裏說,“走吧,不用來接我。”

宋狄按了一聲喇叭,“行吧,晚上給你打電話彙報。”

凡渡看了看面前這家紋身工作室,簡單至極的門臉,也沒有什麽裝飾,僅僅用鐵藝做了個招牌,寫着花體的“人間渡”三個字。

明顯是一副“愛來不來”的營業态度。

凡渡走進去,前臺小妹在嗑瓜子追劇,看見有人來了,頭都沒有擡一下,“今天預約滿了,不接客。”

凡渡從兜裏掏出了那張名片遞過去,“我是來走後門的。”

小妹看了一眼那名片,又看了看凡渡的臉,對着後面喊了一嗓子,“老板,有人來走後門了!”

接着小妹把名片收了,遞過去了一盤瓜子兒,指了指旁邊的破舊沙發,“等着吧,老板還沒幹完活兒。”

凡渡沒拿瓜子兒,在小沙發上坐下來了,這沙發實在是太小,有些屈就他的長腿。

他閉起眼開始睡覺,昨天熬夜看論文,實在是太費精神了。

這家紋身店的空氣裏漂浮着淡淡的海鹽味道,非常令人放松。

凡渡沒有完全放任自己的精神沉浸下去,還留了三分給外界,他聽見了前臺小妹歡天喜地下班的聲音,還有簾子後面傳來了結賬的提示音。

他睜開眼,看見一個彪形大漢裸露着一條糊着保鮮膜的花臂,呲牙咧嘴地走了。

工作室和前臺用一道簾子分隔開了,此時此刻一個圍着圍裙、帶着口罩的青年正站在簾子前,隔空注視着凡渡。

這人貼着頭皮剃地只剩下了青茬,眉眼深刻,圍裙底下是純黑色的短袖體恤,沉默地頗有幾分殺手的感覺,眼神帶刀。

這大概就是小妹口中的“老板”。

凡渡站起來了,“你好,我想洗個紋身。”

老板奇怪的盯着他看了好久好久,幾乎久到空氣凝滞,而後匆匆點了個頭,撩起簾子就走進了工作室。

凡渡跟着走進去,看見裏面擺着大大小小的機器,牆壁上是各種紋身花樣和圖案,亂糟糟的卻自成秩序。

老板指了指一個凳子,示意凡渡坐下來,“脫。”

凡渡把外套脫掉搭在了椅背上,解開了禪衣的扣子,露出了肌肉勻亭的脊背,這個過程可以說是賞心悅目的。

“老板”的态度非常古怪,不置一詞,他的眼神就仿佛激光似的,釘在了凡渡的後背,好像要把皮肉都給燒穿。

凡渡解開了鋼制護頸,摸了摸自己的後脖子,他笑了一聲,“後背上的不用管,洗掉腺體上的。”

現在不少小年輕都為樂标榜愛情在自己後頸的腺體上紋一些稀奇八怪的圖案,衆所周知,腺體可以說是人最脆弱的地方,在這地方紋身就好比在你的命根子上動刀一樣,拿命當賭注。

凡渡的腺體上紋了一個“故”字。

老板看着這個紋身久久都沒有說話,時間仿佛凝固了似的。

凡渡察覺到了不對勁,扭過頭去看,“嗯?”

老板戴着手套摸上了這一小塊肌膚,手指仿佛黏在了皮膚上,不斷逡巡,口罩後面發出了聲音,“為什麽要洗掉?”

“新人成故人。”凡渡此時此刻也說不清楚是什麽心情,他低垂着眼睛,笑了一下,“沒必要留着了。”

他回到海城三年了,幾乎找遍了整座城市,都無法找到謝故。

他徹徹底底弄丢了自己的少年。

凡渡差不多已經放棄希望了,甚至有路人看到過,一個年輕人抱着小孩在港口投海自盡了。

也算是……新人成故人吧……

老板忽然問他,“前男友?”

凡渡被問得愣了一下,心說你怎麽知道是前男友而不是前女友?

下一秒鐘,他忽然反應過來了,一把攥住了老板的手,身體的反應比大腦快多了,一下子就把他臉上的口罩給摘了。

凡渡的瞳孔猛然放大,不住顫抖,“謝……”

風在這一瞬停下來了。

一行眼淚從謝故臉上流了下來,他緊接着就擦去,沉默地別過臉去。

凡渡感覺視野有些模糊,好像是起了一場大霧。

他的大腦在瘋狂提示着他要說點什麽,然而此時此刻,一切的言語都顯得那麽空白,心口燒起了一場濃烈的大火,燒幹了所有的氧氣,讓他幾乎呼吸不得。

謝故先開的口,“回來了?”

凡渡“嗯”了一聲。

之後,兩個人就相對無言。

謝故什麽都沒有說,在凡渡的肩膀上按了一下,“坐。”

凡渡的心跳還沒有平複下來,被這麽輕輕一按,又有走高的趨勢。

他像個木偶似的,聽一令行一事,說坐下就坐下了。

謝故戴上了手套,拿起了洗紋身的機器。

凡渡這時候才回過神來,“等等!”

謝故撩起眼皮看着他,他是單眼皮,平時看人就有不愛搭理的感覺,此時更是顯得有些涼薄。

凡渡後悔了,“不洗了。”

他想要站起來穿衣服,然而卻被謝故一巴掌給按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謝故說,“晚了。”

“進了我的門,沒那麽容易走。”謝故冷冷地說,“再說了新人成故人,也沒必要留着。”

“不是……”凡渡張了張嘴想要解釋,他反手握住了謝故的手腕,欺身上去,然而對着謝故的臉,他發現自己說不出什麽來。

他們之間隔閡着的是闊別已久的十年。

鋼制護頸被摘掉了,空氣中彌漫着一絲信息素的味道,那是謝故聞過無數次,曾經為之上瘾的味道。

煙草味,尼古丁中泛着淡淡的紅酒香,他還記得凡渡曾經跟他說過,這是一種意大利黑手黨專屬的香煙,那些西裝暴徒在雨夜殺人後的夜晚,會點上一根寥解血腥。

凡渡被謝故的目光釘死在了原地,一股極其細微的疼痛撕裂了神經,将他的大腦搗碎成漿,他死死咬着牙關,臉色卻是漸漸白了下去。

謝故看着他,勉強笑了一下,“洗掉吧,別留着了。”

凡渡不知道自己此時此刻是個什麽心情,他呆愣愣地張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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