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犀角之燈

這病鬼十句話九句半都是假的,黑貓一時分辨不出來他是否在說騷話,但不耽擱它熟練地唾罵他:“你遲早死在這張口無遮攔的嘴上。”

奚将闌縱聲大笑。

十二居是一處破破爛爛的醫館,牆角盛開着一堆亂七八糟好像鬼爪的藤蔓,扒着牆長到屋檐,開出漆黑的花。

看着這醫館并不像會治病救人,反而好似鬼宅。

牌匾還掉了一半。

将門推開,穿堂風呼嘯而過,将奚将闌病怏怏的身子吹得微微一晃,忍不住捂唇悶咳幾聲。

他走進昏暗無光的醫館內,正要拿火折子點燈。

突然,一個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像是伺機而動的毒蛇。

“奚将闌,你躲得還真深。”

“嗤——”

火折子剛好竄起一簇火苗,将狹窄的醫館照亮。

奚将闌的手一僵,蒼白的指腹因用力而泛起不自然的青白之色。

他肩上的貓直接炸了毛,慌不擇路地往奚将闌後頸躲。

醫館一整面牆全是藥格,一個身着鬼字紋墨白袍的男人大馬金刀坐在桌案上,手漫不經心撥弄着破破爛爛的木匣子。

細看之下,那匣子裏竟然有各式各樣的僞造玉令。

男人勾起一個神獸獬豸紋樣的半成品玉印,啧啧道:“不錯,連獬豸宗的玉印都能仿制得七八,好手藝啊——盛焦知道你冒充他的身份招搖過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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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将闌一愣。

剛才他一直跟在自己身後嗎?

奚将闌視線落在桌案上萦繞無數黑霧的鬼刀,故作鎮定道:“養家糊口的小玩意兒罷了……酆聿,許久未見,你的鬼刀都認主了?”

“可不是嗎?”酆聿哼了一聲,“六年時間,高高在上的奚家公子都能變成修為盡廢的病秧子,我的鬼刀認個主又有什麽稀罕的。”

奚将闌幹咳一聲。

桌案放着一盞犀角燈,那是十三州各個地方傳消息的法器,造價不菲,龍飛鳳舞的字跡正漂浮在燈火之上,好似撞火的飛螢。

酆聿漫不經心摸着犀角燈,似笑非笑道:“你說,如果我将你在此地的消息說與盛焦聽,你還有命活嗎?”

奚将闌:“……”

那必是有十八條命也不夠活的。

黑貓小心翼翼道:“你舊相識?”

奚将闌唇輕輕動了動:“仇、仇家。”

黑貓心想你怎麽那麽多仇家,但還是抱着一絲希望:“多大仇?”

奚将闌保持着微笑,警惕地桌案上那把萦繞黑霧的鬼刀,唯恐酆聿突然暴起,一劍削了他狗頭。

“看到他那把本命刀的斷痕了沒,漂亮吧?——我毀的。”

黑貓:“……”

黑貓一蹬後腿,溜了。

奚将闌:“……”

六年前,奚家如日中天,家世顯赫,執掌中州三境。

奚将闌十三歲入天衍學宮的諸行齋修學,同窗皆是同齡中數一數二的天縱奇才,酆聿就是其中之一。

他是豐州酆家長子,能禦厲鬼,可通陰陽,性子詭谲陰郁。

兩人本是互看不順眼,但因都被盛焦那厮狠狠收拾過,所以同仇敵忾,臭味相投,不重樣地連罵盛焦三天三夜,結下深厚友誼。

只是“兄友弟恭”沒多久,奚将闌手欠無意中将酆聿得意洋洋炫耀好久的鬼刀折斷後,那點不靠譜的“情誼”頓時煙消雲散,化為仇恨。

酆聿暴怒,操控厲鬼追殺奚将闌八千裏。

最後還是盛焦将奚将闌救下,才保住一條小命。

“你是怎麽找到我的?”奚将闌嘗試着問。

酆聿兩指一彈,犀角燈上的飛螢落灰燈芯中,轉而燃起一簇鬼火似的幽藍光。

“他們告訴我的。”

奚将闌還在疑惑“他們”指誰,卻見鬼火燃起的剎那,無數面目猙獰的厲鬼密密麻麻擠滿整個醫館,比方才不點燭還要陰暗。

奚将闌:“……”

寒風裹挾着厲鬼身上的寒氣呼嘯而來,好似夜半三更回魂的鬼泣。

奚将闌本就病弱,被寒風一吹嗆得咳了幾聲,臉色蒼白如雪,怔怔地說:“你也想要我的命?難道……你和盛焦聯手了?”

酆聿最厭惡盛焦那張棺材臉,聞言臉頓時拉下來了,冷冷道:“誰同那鋸嘴葫蘆同流合污?!我只是自己想殺你洩憤,祭我鬼刀斷身重淬之苦!”

“不必多說,我懂。”奚将闌幽幽嘆息,“盛焦這些年一直想我死,為此還下了搜捕令,拿我的屍首去獬豸宗能得到懸賞靈石十二萬。酆聿,我懂你,我真的懂。”

酆聿:“……”

酆聿本能覺得不對,但還是被他的話牽着鼻子跑,從桌案上縱身躍下來,墨白衣袍翻飛,怒氣沖沖。

“誰稀罕那十二萬靈石?!本少爺可不是盛焦那個窮鬼,用得着拿你的屍首去領懸賞?瞧不起誰呢?!”

奚将闌說:“是是是,酆少爺自然腰纏萬貫,乃十三州首富——那你為什麽要殺我呢?”

酆聿:“?”

酆聿噎了一下。

其他厲鬼面面相觑。

酆聿很快反應過來,抄起鬼刀就要砍人:“我殺你,只是私怨,和盛焦無關!”

奚将闌滿臉虛弱,明明一副病歪歪的模樣,說出的話卻讓人恨得咬牙切齒。

“你不必多做解釋,就算你要拿我的首級去同盛宗主邀功,我也不怪你。誰叫我現在落魄,不如人家盛焦身份尊貴呢。”

酆聿被他的“善解人意”氣得腦瓜子嗡嗡的,當即暴怒地揮刀朝着奚将闌面門劈下。

再聽這混賬多說半句,他都要被氣成厲鬼了!

鬼刀裹挾着陰氣和罡風森戾劈下,奚将闌垂在肩上的長發都被勁風吹拂到兩側。

明明即将淪為刀下亡魂,他眼睛眨也不眨,面不改色地站在原地。

就在酆聿即将一刀削了他狗頭時,奚将闌突然呢喃嘆息。

“果然……重來一世,又是這個結局嗎?”

酆聿鬼刀一僵,眉頭緊皺::“什麽意思?”

奚将闌說完這句話後,似乎是厭倦了,頹然閉眸:“多說無益,要殺便殺吧。”

酆聿卻不肯,順勢将鬼刀一收,冷冷道:“什麽重來一世,什麽結局,你給我說清楚!”

奚将闌沉默不語,一副引頸待戮的等死架勢。

酆聿不耐煩地上前,五指猛地鉗住奚将闌纖細的脖子:“奚将闌,咱們久別重逢,你別逼我強拉你聽鬼音。”

奚将闌羽睫一顫。

「鬼音」是酆家禦鬼的秘法,能用咒術鬼音操控厲鬼魂魄,為己所用。

酆聿腦子活泛,在天衍學宮時到處鼓搗,竟然能将「鬼音」改成操控生者的秘術。

——只要聽到「鬼音」,身體便會不受控制,問什麽答什麽。

奚将闌逃竄十三州整整六年,再矜貴的少爺脾氣也被磨沒了,他很是能屈能伸,一改方才的坦然赴死,幹脆道:“我說。”

酆聿一愣。

同窗四年,他哪裏見過矜貴的奚少爺認慫。

但如今,錦衣玉食養尊處優的奚将闌身處如此落魄之地,就連那高傲恣睢的脾氣也被磨得一絲不剩。

酆聿看着這張陌生又熟悉的面容,一時說不出心中是何滋味,只得松開手,色厲內荏:“那就說。”

奚将闌那張臉因那抹病弱更顯頹然豔色,他胡亂将淩亂長發理了兩下,命懸一線也不忘丢了氣度。

“我若是說了,你信嗎?”

酆聿不耐道:“你先說說我聽聽。”

奚将闌扶着藥櫃踉跄起身,無聲嘆了一口氣。

“你可知道……重生?”

只是兩個字,酆聿的滿臉不耐煩逐漸消失,皺着眉打量着奚将闌。

“你重生過?”

“對。”奚将闌點頭,“上一世我也是死在你手中,只不過那時的你,已是厲鬼。”

酆聿一呆,拍案厲喝:“胡言亂語!”

“但的确就是如此。”奚将闌病怏怏地咳,“上一世,你在天衍學宮馴服那把鬼刀時,因靈力不足而遭受鬼刀反噬,不到十六歲便隕落。”

酆聿瞳孔劇震!

奚将闌眼眸露出些許哀戚:“你因鬼刀的兇氣而變成厲鬼,肆意屠殺無辜生靈。我同盛焦前去追捕你時遭萬鬼啃噬、神魂俱碎而死,卻不知哪來的機緣,重生到十三歲。”

酆聿不可置信看着奚将闌,似乎在判斷此人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不過很快他就反應過來,眼神陰沉。

奚将闌從小就是個纨绔,兩人在天衍學宮結識後,更是從沒聽他嘴裏說過半句真話,這種重生的無稽之談,怎麽可以相信?!

再說,酆聿當年追殺奚将闌時,早就體會過此人花言巧語的能力。

他這次,斷然不會再上當!

“呵。”酆聿冷笑,“再信你的鬼話,我就不姓酆。”

奚将闌像是早就料到了,神色依然淡淡:“我就知你不信——随你的便吧,死在你手中倒也好,我懶得再過這東躲西藏的日子。”

酆聿冷冷看他,周圍厲鬼伺機而動,似乎準備下一瞬就撲上去将其分屍。

奚将闌面上看破紅塵不屑生死,實則掌心冒汗。

突然,酆聿一擡手。

奚将闌呼吸驟然屏住。

但酆聿只是讓周圍的厲鬼往後退了數步。

——他似乎不打算殺奚将闌了。

但奚将闌還未松一口氣,就見酆聿突然啓唇,念了幾聲鬼紋符咒。

那是……「鬼音」!

奚将闌瞳仁劇縮,只聽了兩個音,就裝作虛弱站不穩的樣子踉跄一下,眼疾手快将耳朵上扣着的璎珞扣耳飾不着痕跡地扒拉下來。

耳飾垂落在肩上,順着衣擺滑落到地面。

咔。

下一瞬,酆聿念完鬼紋符咒。

奚将闌好像被「鬼音」控制,眸光渙散空洞地落在酆聿的臉上。

酆聿直勾勾看他,沉聲道:“你方才所說,可有半句虛言?”

奚将闌聲音古井無波,毫無情感起伏:“有。”

酆聿冷笑。

果然是個滿口謊話的騙子,六年過去半分沒變。

但奚将闌卻接着道:“……我并不是和盛焦一起去殺你,我想救你。但盛焦以為你殘害無辜,罪無可恕,要用雷罰将你劈成齑粉,永世不入輪回。”

酆聿臉上的冷笑瞬間僵住。

“……那、那其他的呢,也是謊言?”

“不,其他皆為屬實,絕無半字虛言。”

那一瞬間,酆聿臉上的神色堪稱精彩。

他本能質疑鬼話連篇的奚将闌,但是卻又對自己的「鬼音」絕對的自信,絕無可能出差錯。

難道奚将闌所說的重生,竟是真的?

他當年折斷自己的鬼刀,就是為了不讓鬼刀反噬自己,避開前一世變成厲鬼的結局?!

奚絕那沒心肝的混賬東西……

當真是一心為他?

一時間,酆聿殺氣騰騰的眼神逐漸變得動搖起來。

……他心神大震,完全沒注意奚将闌聚焦一瞬又立刻渙散的眼瞳。

酆聿還想再問,奚将闌卻像是魔怔般,麻木地重複。

“皆為屬實,絕無半字虛言……”

“皆為……”

酆聿一愣,後知後覺現在的奚将闌是個毫無靈力修為全廢的病秧子,哪裏能承受得住消耗心神的「鬼音」?

他立刻念咒将術解開。

只是解咒符念了兩遍,奚将闌卻眼神渙散,毫無動靜。

酆聿臉色難看得要命,按住奚将闌的肩膀,一聲厲喝。

“奚絕,醒來!”

奚将闌渾身一顫,渙散瞳孔終于聚焦。

酆聿眸中罕見浮現一抹懊惱:“你、我……”

他雖然一直和奚将闌不對付,但好歹同窗四年,又一起外出歷練犯險過,情誼終究還是殘存少許,不至于真要他的性命。

奚将闌視線虛虛落在周圍還未散去的厲鬼,突然瞳孔劇縮,踉跄着靠在藥櫃上,急促喘息兩口氣,竟猛地吐出一口血來。

“奚絕!”

想起方才那句“萬鬼啃噬而死”,酆聿臉色難看至極,飛快掐了個訣,讓全部厲鬼隐于黑暗中。

奚将闌捂着唇,豔紅鮮血從指縫中溢出,好似怎麽都流不盡。

酆聿擡手貼在奚将闌後心,将一道溫和靈力灌入他的經脈中——這一探他才驚愕發覺,奚将闌渾身經脈盡碎,連內府的靈丹也不知去向。

俨然一副命不久矣的死相。

酆聿悚然:“你……”

在天衍學宮時,奚将闌雖然纨绔,但卻是個堪比盛焦的天縱奇才。

如今盛焦年紀輕輕已是十三州獬豸宗宗主,奚将闌卻……

奚将闌奮力搖頭,邊咳血邊斷斷續續道:“水,後、後院……”

酆聿思緒紛亂,根本來不及多想,立刻起身跑去後院弄水。

只是酆聿剛一走,咳得渾身發抖的奚将闌突然一改要吐血的嬌弱模樣,猛地爬起來胡亂在地上摸索兩下,終于找到那個精致的璎珞扣耳飾。

奚将闌拿袖子擦了擦,熟練地扣在耳廓上。

方才死一般的沉寂終于消失,隐隐約約的聲音緩慢出現,他擡手在璎珞扣上擺弄調試好一會,耳邊的聲音才徹底清晰。

——那竟是個助其聽萬物的法器。

奚将闌懶洋洋摩挲着精致的耳飾,小聲嘀咕:“重生這種事,也只有酆聿這個大傻子信了。”

但凡換個其他人過來,必定不會被這等無稽之談左右心神。

黑貓去而複返,眼神像是在看一個混賬無賴:“我還從來沒從你這張嘴裏聽到過一句真話,整個十三州論說謊話的能力你當真是舉世無雙、無人能敵。”

奚将闌謙虛道:“過獎過獎,普通無雙、一般無敵。”

黑貓:“……”

黑貓無語,它正要邁着貓步離開,桌案上酆聿的犀角燈突然爆出紫光,一只巴掌大的傳訊重明鳥從火中飛出,圍着犀角燈尖嘯一聲。

貓頓時停下步子,不受控制地追着那鳥撲。

奚将闌微微挑眉。

犀角燈連通整個十三州,往往有重大消息時才會爆紫光、飛重明鳥。

酆聿還在後院找水,奚将闌也不和他客氣,嘗試着擡手掐了個枷鬼訣。

犀角燈倏地一亮,幾條傳訊飛螢似的飄在半空。

奚将闌一哂。

當年在天衍學宮酆聿開啓犀角燈的法訣便是枷鬼訣,沒想到這麽多年竟然全然沒變。

犀角燈中的傳訊皆是最近十三州的大事,奚将闌随意挑了幾個感興趣的掃了一眼,很快就尋到那則爆紫光重明的傳訊。

「駭!盛焦于此地無銀城露面」

下方一堆小小的字在質疑這條消息的真假。

「“天道大人”不是在南境嗎?莫要騙人。」

「發虛假傳訊超過十條以上,你犀角燈可就沒了,謹慎點。」

「聽說這是獬豸宗內部流出來的消息,可靠性十成十!」

黑貓沒撲到那只鳥,矜持地舔了舔爪子:“你冒充盛焦的事兒敗露了?”

奚将闌将犀角燈掐滅,沒事人一樣:“反正又沒人敢去找盛宗主問他的真正行蹤,我怕什麽?”

黑貓見他如此熟稔,疑惑道:“你為何如此篤定?”

“盛焦從來不看犀角燈。”奚将闌繼續坐在地上裝死,等酆聿回來伺候他,懶洋洋道,“三年前我曾冒充他去南境花樓招搖撞騙,犀角燈的重明鳥飛了三天,他也完全不知情啊。”

黑貓:“???”

冒充盛焦……去花樓?

這混賬東西死的時候自己肯定跑遠點,省得被濺一身血。

重明鳥飛了好一會,終于回到犀角燈中,沒了動靜。

奚将闌專心致志裝虛弱,心中盤算着等會怎麽敷衍酆聿,最好能哄騙他幫自己殺了盛焦,省得整日提心吊膽。

……便沒有瞧見方才那爆紫光的傳訊後面,緩緩落了個「屬實」的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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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盛焦下章出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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