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兄友弟恭
盛焦面無表情和他対視,滾燙的指腹重重在奚将闌蒼白的唇珠上摩挲。
唇很快浮現豔紅血色。
奚将闌言笑晏晏和他対視。
“當年你問我什麽是公道。”盛焦面無表情道,“你想要的公道,便是以殺止殺嗎?”
奚将闌笑意不減:“當時不是,現在是了。”
盛焦直直盯着他。
奚将闌退後數步,随意摸了摸發燙的唇,不願再說這事,随口道:“申天赦得有數百個幻境吧,這樣一個個找過去,得到猴年馬月?”
他已不想進去毫無戾氣卻讓人莫名暴躁的清明幻境,每走一個就得清晰意識到盛焦的七情六欲到底是如何被一個個奪走的。
盛焦默不作聲。
奚明淮是生魂,只能一個一個找。
奚将闌只好強忍不适和盛焦在幻境中亂轉。
申天赦中好似沒有時間流逝,沖天怨氣難聞又令人心悸,只有盛焦身上淡淡的桂香能讓奚将闌好受些。
不知又走了多少個幻境,奚将闌恹恹地一拽盛焦的袖子:“盛無灼,我累。”
盛焦停下去下個幻境的腳步,垂眸落在腳下唯一未被雷紋劈焦的地上,示意他睡。
奚将闌:“……”
奚将闌就算再落魄也不至于席地就睡,幽幽道:“起碼得有個床榻吧,你儲物戒裏沒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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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焦蹙眉。
奚将闌毫不客氣地撈起他的手——大概是盛焦儲物戒從來不會放太多靈石,他乍一靠近,神識竟然暢通無阻地探了進去。
盛焦貧窮又節儉,偌大儲物戒裏只有幾塊零零散散的玉石和幾瓶靈丹,還有個破破爛爛的小匣子,也不知盛了什麽陳年舊物。
奚将闌震驚了。
他在外流落六年,儲物戒的東西都比盛焦多。
“親娘啊。”奚将闌喃喃道,“我本以為當年的你已窮到極致,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你竟還能窮得這般花樣百出,奇人吶。”
盛焦:“……”
這聽起來不像誇人的話。
奚将闌還想再擠兌他幾句,突然一抹黃色迎頭抽來,“啪”地拍在奚将闌臉頰,狂風力道太大,他竟被這下抽得腦袋一偏。
——奚将闌差點以為盛焦惱羞成怒抽了自己一巴掌。
盛焦蹙眉将緊貼在奚将闌臉上的東西撕下來。
是一個黃紙剪成的小人。
奚将闌摸着臉正要罵罵咧咧,定睛一看,詫異道:“我的好兄弟來了?”
盛焦冷若冰霜,擡手就要将他的“好兄弟”扔掉。
“哎哎,等等。”奚将闌忙上前接過小紙人,胡亂在那像是鬼畫符的紙人上結了個枷鬼訣,嘀咕道,“這申天赦中都是厲鬼,單靠我們倆挨個找也太耗精力,酆聿來得正是時候。”
禦鬼世家在滿是厲鬼的申天赦中,簡直算如魚得水。
奚将闌用紙人傳了消息後,不到片刻遠處便傳來浩浩蕩蕩的厲鬼成群結隊朝此處奔來的動靜,大概是數量太多,被劈成焦炭都被踩出漆黑灰塵,呼嘯着直沖天邊。
遠遠看去,好似黑壓壓的烏雲撲面而來。
奚将闌贊道:“不愧是我的好哥哥,才來了這麽會就降服如此多的厲鬼!”
盛焦眉間全是冷意。
很快,酆聿禦鬼刀而來,一身鬼字紋墨白袍獵獵生風,氣勢如虹,好似挽救兩人于水火的神兵天将。
奚将闌感動道:“哥哥!”
酆聿見到奚将闌那副慫樣,冷笑一聲,面無表情対盛焦道:“盛焦。”
盛焦冷冷和他対視。
酆聿轉瞬落在他面前,鬼刀受靈力操控落在他背後負着,他保持着高深莫測的冷漠模樣,対盛焦道:“救命。”
盛焦:“……”
奚将闌:“……”
兩人擡頭望去,卻見酆聿帶來的并非是他降服的鬼将,而是一堆被徹底惹怒嘶聲咆哮的申天赦冤魂厲鬼。
“臭小子!你還想降服我?!誰給你的膽子?!”
“你大爺的——禦鬼世家就這點能耐嗎?來!重新與我戰!”
“混賬東西!我宰了你!”
盛焦和奚将闌同時沉默,隐約覺得這場面有點熟悉。
酆聿已經熟練地躲在盛焦身後,還拉着奚将闌一起,愁眉苦臉道:“誰也沒告訴過申天赦的厲鬼這麽不好惹?我用対付孤魂野鬼的咒法去困鬼,沒想到他們竟然生氣了?啧啧,氣性可真大啊。”
奚将闌:“……”
奚将闌幽幽道:“你怎麽來了?”
酆聿沒好氣道:“我聽說你倆進申天赦半天都沒出來,行舫剛落中州我連口氣都沒喘就趕忙過來幫忙了。你什麽眼神,嫌棄我?”
奚将闌瞪他一眼。
本以為這厮是來幫他們,沒想到竟是添亂的。
酆聿扯了扯盛焦的裾袍衣擺,探頭去看:“盛宗主,你先困住他們,等我換個禦鬼咒再試試看……呃。”
盛焦轉身居高臨下看着他。
晚了。
那群張牙舞爪的厲鬼早已悄無聲息死在無聲雷下。
酆聿心疼得不得了,罵道:“你這麽着急做什麽?!直接殺了不是暴殄天物嗎?!”
盛焦懶得和他吵。
奚将闌反倒看不下去,伸腳蹬了酆聿一腳:“就你那半吊子禦鬼訣別丢人現眼了,申天赦厲鬼你降服不了,趁早打消這個念頭,省得被惡鬼反噬命喪黃泉。”
酆聿當即蹬回去:“胡說八道,就沒有你酆少爺我降服不了的厲鬼。”
兩人像是年少時那樣,坐在那互蹬。
若在之前,奚将闌肯定猛踹好幾腳都不落下風,但他此時毫無靈力,被酆聿沒輕沒重蹬了小腿兩下,疼得“嘶”了一聲。
盛焦突然道:“酆不述,去找生魂。”
“哦対。”酆聿多踹了奚将闌一腳,像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心滿意足地開始說正事,“奚明淮是吧,我已經禦鬼去找,但這申天赦幻境太多,得花些時間。”
奚将闌揉着小腿眉頭緊皺,不知在想什麽。
“喂。”酆聿将四處找人的小紙人拿在指尖,等着厲鬼的回應,閑來無事又踢了踢奚将闌的腳,“當年奚家出事,你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奚将闌眉宇間萦繞一縷憂色:“奚家及冠禮,需去天衍供祠處等候賜福,但我跪了半晌卻無人來叫,等出去時……”
外面已血流成河,橫屍遍地。
酆聿也是頭一回和他說此事,忍不住追問道:“真的什麽都沒聽到看到?”
奚将闌不說話。
奚家宗祠之下便是天衍供祠,相隔很近。
當年奚絕最多跪等半個時辰,但奚家有一個還虛境大能和好幾個化神境修士,若是和罪魁禍首交手必定靈力相撞驚天動地,不可能察覺不到。
也正因這一漏洞,當年入獬豸宗的奚絕無論說什麽都沒人相信。
酆聿難得聰明了些,猶豫道:“還是……你不能說?”
盛焦蹙眉看向奚将闌。
奚将闌沉默許久,突然趁着酆聿不注意狠狠蹬他一腳,報了被多踹一腳的仇。
“我要是知道誰屠戮我全家,早就親手拎劍将他殺了,怎會替他遮掩?!”
“你!”
酆聿正要暴怒,卻見小紙人突然略略略吐舌頭,順着手臂爬到他肩上,手腳并用比劃一番。
奚将闌一愣。
酆聿沉着臉聽完小紙人的傳音,顧不得和奚将闌置氣,飛快開口。
“找到奚明淮了。”
不知是不是應琢故意的,奚明淮落在棋盤最外圍,若是奚将闌和盛焦挨個劈過去,就算運氣再好也要得劈個大半個月才能尋到他。
奚将闌三人匆匆趕至那處幻境,已經有不少厲鬼嗅到生魂的氣息,氣勢洶洶想要将其撕扯吞噬。
奚明淮身上有道奚家的護身禁制,惡鬼每每觸碰都會被符文燙傷利爪,嘶吼聲沖破雲霄,但生魂的氣息太過誘惑,即便如此依然有無數鬼趨之若鹜。
禁制終究靈力有限,已被惡鬼拍得露出琉璃破碎似的裂紋。
酆聿要是再晚找到他片刻,怕是他性命難保。
奚将闌被盛焦扣着腰禦風落地後,看到黑壓壓的鬼群眼前一黑,踉跄着跑去。
“奚、奚……兄長!!”
盛焦面無表情用天衍珠找來天雷,把幻境兇悍厲鬼悉數劈碎。
酆聿在一旁跳腳:“你小心着點!當心劈到我的寶貝鬼!”
盛焦看都沒看他,擡步往前走。
奚明淮蜷縮在幻境角落,一襲破爛髒污的白袍全是灰塵,他吓得渾身發抖,雙臂遮擋着抱住腦袋,只能垂着的淩亂長發。
奚将闌急迫得恨不得飛過去,腳下一個沒站穩趔趄着跪在奚明淮面前。
他來不及爬起屈膝往前爬了幾步,試探着道:“……兄長?”
奚明淮耳畔嗡鳴,察覺有東西靠近他,歇斯底裏尖叫道:“滾開!滾!我什麽都沒看到!我沒看到……嗚!”
奚将闌聽到熟悉的聲音,忙扶住他的雙臂,将掌心的溫度貼着奚明淮薄薄的衣衫傳過去,聲音發着抖卻還在盡量放輕放柔。
“兄長,是我,我是奚絕。”
奚明淮吓得渾身癱軟根本無法逃走,撕心裂肺慘叫許久才後知後覺貼着他的似乎是溫熱的活人。
尖叫聲逐漸停息,奚明淮掙紮着将擋在臉上的雙臂一點點移下,露出一張和奚将闌眉眼極其相似的臉。
時隔六年,本以為奚家只剩自己的奚将闌眼眶唰地紅透。
他努力朝奚明淮一笑,輕輕道:“不怕,已經沒有惡鬼了。”
奚明淮迷茫看着奚将闌許久,滿臉驚恐地拼命搖頭:“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放過我。”
奚将闌一愣:“什麽?”
應琢說過,対于當年之事奚明淮似乎被下了閉口禪。
現在又這樣無緣無故地乞求,難道當時他真的看到什麽?
奚将闌還在怔然,酆聿已經沖上來,一把抓住奚明淮的衣襟,厲聲質問。
“你真的看到什麽了?到底是誰殺了奚家人?”
聽到“奚家人”這三個字,本來哭泣悲傷的奚明淮突然渾身一僵,渙散眼瞳緩緩收縮,而後竟然瞬間炸開,突然像是換了個人似的,癫狂地大笑出聲。
“哈哈哈是啊,奚家全族已死,我、我竟還活着?!”
奚将闌手足無措看着他,一時竟不知要說什麽。
奚明淮已然瘋癫,嘴中全是不明所以的胡言亂語。
“我什麽都不知道!我也什麽都沒看到!”
“奚絕……奚絕救我!”
“我不說,我死也不說……”
奚将闌眼眶發紅,哽咽着一把按住奚明淮胡亂晃動的手,眼淚幾乎落下來。
奚明淮大笑半晌,直到聲嘶力竭終于消停下來。
他眼神空洞直勾勾盯着奚将闌面前的虛空,好一會癱軟的身體又僵直,像是在畏懼什麽左看右看半晌,鬼鬼祟祟地豎起手指在唇邊,朝着奚将闌輕輕“噓”了一聲。
奚将闌忙道:“什麽?”
“別說話……”奚明淮心神緊繃似乎在警惕誰,壓低聲音神神叨叨道,“我不能說話,他能聽到……”
奚将闌一愣。
誰、誰能聽到?
“他能聽到!”奚明淮聲音越來越低,随後又開始瘋瘋癫癫地縱聲狂笑,“他什麽都能聽到!我不能說!他能聽到——”
奚将闌臉色蒼白如紙,眼眶因強忍酸澀的淚意而微微泛着紅暈,絕望得只知喃喃喚他。
“兄長……”
酆聿哪裏見過奚将闌這番模樣,在一旁十分不是滋味。
誰能想到這世上最後一個親人剛尋到就成了瘋子。
這事換了他肯定經受不住。
“唉,不知道藥宗能不能治好失魂之症,還是先去找一趟小毒物吧。”酆聿嘆息道,“奚絕……我還是頭一回知道他竟和奚明淮關系如此好。”
盛焦冷眼旁觀,聞言竟然破天荒短促地冷笑一聲。
酆聿看到他臉上毫不掩飾的冷意,沒好氣道:“你笑什麽?”
盛焦直直盯着奚将闌幾乎落下淚的漂亮臉蛋,神色冷然不知在想什麽。
“盛無灼,我實在是看不透你。”酆聿莫名替奚将闌鳴不平,“要說你不喜歡奚絕,你又總愛跟着他,方才還當着我的面摟他小腰。”
盛焦:“……”
酆聿繼續說:“……但要說你喜歡奚絕吧,他現在都如此傷心欲絕,你竟還冷笑?不愧是十三州冷酷無情的第一殺胚。”
素日裏盛焦從來不會搭理酆聿的廢話,但此番不知為何,他竟然冷冷接話。
“他為何要叫奚明淮兄長?”
酆聿瞪他:“自然是他們兄弟情深!要不然叫親爹啊?”
盛焦面無表情看着酆聿。
酆聿第一次從盛焦那雙空洞眼眸中,看出一絲対自己的譏諷。
酆聿:“???”
奚将闌昳麗絕人的臉龐全是強忍悲痛的痛苦,手似乎想抓住奚明淮安撫發瘋的兄長,但又嫌棄雪白衣衫的髒污,只是虛虛放着根本沒敢抓實。
漂亮眸瞳蒙着一層難過的水霧,但眸底卻全是冰冷無情、和一抹沒得到有用消息的煩躁。
盛焦冷冷看着奚将闌繼續在那演兄友弟恭。
為何只叫兄長?
……自然是因為他連奚明淮的名字都沒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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