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真不要臉啊

自從跟施文通過電話,徐紹尋有兩天都處于迷惘狀态。

正如施文所說,情欲大概是區分感情最直接的标準。但徐紹尋暗搓搓留心兩天,得出的結論是他對自己最好的朋友似乎并無绮念。就連往那個方向稍稍一想,便覺得十分亵渎。

這是不能接受……嗎?

明明應該有了答案,徐紹尋卻舉棋不定。內心深處,他抗拒将林餘推遠。

徐紹尋的目光動了動,又落到林餘身上。林餘雖然骨架小,但個子不矮,平時穿着寬松的衣服,倒也看不出什麽。只有切切實實地抱住他,才能發覺這個人的單薄。

……徐紹尋是抱過的。哪怕林餘不适應肢體接觸,時光的篩子濾過,也還是留下了兩顆僅存的碩果。

一次是機場臨別,林餘松手松得太快,徐紹尋又恍惚,其實根本記不清了;另一次卻更久遠,要一直追溯到剛創業。那會好不容易才拉到投資,徐紹尋高興得無以複加,什麽都忘了,只想毫無保留地和眼前人毫無保留地分享喜悅,剛出大廈,就莽莽撞撞地抱住了林餘。

他抱得很緊,手臂搭在林餘的背上,第一次這麽清晰感受到青年骨骼的輪廓,和林餘微低的體溫。徐紹尋感受到心跳,急促,分不清是誰的。

徐紹尋抱完才想起林餘不适應。林餘沒說什麽,徐紹尋卻反過來覺得不好意思,分開了竟仍有些心悸。或許是因為那刻心悸,那個擁抱無比鮮活明亮地留在了徐紹尋的記憶中。至今想來,一切仍纖毫畢現。

徐紹尋越想越亂,鬼使神差地開了口:“林餘。”

林餘應聲擡頭。徐紹尋叫完人,并沒想好要說什麽,只是想叫而已。

被徐紹尋藏在心裏、翻來覆去想過的事情就像氣泡,一不留神便浮上了水面。

徐紹尋說:“所以……你跑到這裏,是專門為了躲我啊。”

林餘張了張口,下意識便要否定,最後一刻卻改了主意,說:“不全是。”

那就還是是了。徐紹尋覺得他理應有點受傷,但這一刻他只覺得林餘很苦。

“那如果……”徐紹尋問得很小心,“如果我們最終沒走到一起……”

他說得沒頭沒尾,林餘卻聽懂了。

林餘說:“逢年過節,你給我發祝福信息,我會回的。”林餘很慢地笑了笑,“結婚就不要請我了。”

徐紹尋心裏空落落的。可是天南地北,之間又橫亘着一份不被接受的情誼,他還能要求林餘什麽?

那也太自私了。

徐紹尋被自己的兩句話弄得情緒低落,林餘卻面色如常,看看手機,又往外看了看天色,跟沒事人一樣向徐紹尋提議:“要不要去逛夜市?”

“行啊。”徐紹尋答應完了才問,“為什麽突然提這個?”

林餘說得很随意:“反正你也不常來。該逛的逛一下。”

徐紹尋覺得有哪裏不對,但說不出來。

林餘說目的地不是很遠,可以步行。等出了門,徐紹尋才發現林餘一副地主的口吻,實際上也是個一步三停,對着高德看路的貨。

徐紹尋問:“你不知道在哪?”

“……也算知道吧。”林餘鎮定地說,“我前兩天問楊連,楊連告訴我的。”

徐紹尋心裏霎時雪亮,他就說林餘之前那樣的生活态度,怎麽會知道最繁華的夜市門朝哪開!徐紹尋靈光乍現:“你是不是臨走前,專門回去問的?”

林餘有點意外他記得這樣的細節,但還是說嗯,是啊。

徐紹尋的心情突然好了起來。

夜市的煙火卷過紛亂心緒,能把一切飄搖不定的都按下來,踏踏實實地落入地裏。

夜市人聲鼎沸,有些熱門的檔口前排着兩列隊,一條給錢一條拿貨,隊排得長,也輪得快。與徐紹尋擦肩而過的有推着嬰兒車的年輕夫婦,也有穿着背心的中年男人。偶爾有只言片語從嘈雜中析出,也都是徐紹尋聽不懂的語言。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陌生的語言。只有林餘是熟悉的。

徐紹尋插着兜,并不怎麽往旁看,只跟着林餘走走停停,林餘往哪轉他就往哪轉,把自己當做一個乖巧的挂件。

如果就這樣過一輩子……

徐紹尋心想,好像也不錯。

二十分鐘後,徐紹尋跑遠到另一種“日後”的思緒被淹死在現實裏。他發覺,林餘好像是真的一門心思在帶他吃。

蒸餌絲、烤生蚝、泡魯達、蒜香豆皮……在一檔賣鮮花餅的小店,林餘甚至讓徐紹尋多買點,帶回去給施文他們吃。

這根本就是在買伴手禮吧!

徐紹尋感覺十分詭異,原先隐隐的違和感終于找到了源頭。他們現在不應該處于某種糾結複雜的階段嗎,為什麽現狀卻像徐紹尋是單純來旅游的,而林餘在大大方方地盡地主之誼。

就連大晚上出來活動,林餘的重點也完全是“有什麽好吃的”,而不是“一塊兒逛逛”。如果不是林餘如此直白地表達了心意,徐紹尋會覺得完全是自己自作多情。

他以前像是拿了林餘獨一無二的解碼器,一個表情就能知道林餘在想什麽。自從接到這個毫無防備的“驚喜”,徐紹尋的解碼器突然就失靈了,什麽都要靠猜猜猜,猜完了也沒地兒對答案,別提多憋屈。

我不是世界上最懂他的人嗎。徐紹尋心說,有天理嗎。

這疑問越脹越大,又不好問,徐紹尋憋了一路,說了一堆“那啥啥真好吃啊真好吃”“還是本地人知道哪裏有好吃的”(“楊連好像不是本地人。他是福建的吧。”“你怎麽知道那麽多?”“我印象裏土筍凍好像是福建的。”“哦這樣啊。”)之類的廢話。

他們已從夜市裏出來,走在一條七拐八拐的小巷。四下無燈也無人,唯有黯淡的月光,輕輕勾出了身邊人的輪廓。在這樣的氛圍裏,仿佛一切秘密都會被掩藏,他大可以說些不該說的。

話是自己溜出來的。徐紹尋問林餘:“你怎麽……怎麽這麽坦然啊。”

“什麽意思?”

黑暗中看不清林餘的表情,徐紹尋只模糊地感覺到林餘偏了偏頭,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徐紹尋忽然意識到,林餘雖然鮮少與他對視,卻經常注視着他。都是在在徐紹尋不曾注意的時候。

徐紹尋心跳突然空了一拍。

“就是……相處,”徐紹尋說,“這幾天……你好像都沒有受影響。”

林餘似乎是笑了笑,玩笑一般地說,我有經驗啊。

徐紹尋沒反應過來,林餘又回到平靜的語氣,說:“沒什麽好影響的吧。”

徐紹尋不理解。他幾乎下意識想問“為什麽”,想說“我知道了啊”,但是當他微微側身,餘光瞥見了一抹亮光。

徐紹尋看到電動車的那刻就把林餘往身後拉,但已經晚了。

光亮逼近。車把撞上肉體的悶聲。伴随一聲暴躁的“操”和一聲清脆的響聲,亮着屏的手機掉到地上。

徐紹尋也想罵髒話。撞人的是個約莫四十多的男人,一邊撿手機一邊嘴裏不幹不淨地嘟囔着什麽。徐紹尋沒心情管,忙着問林餘撞哪了,嚴重不嚴重。

林餘按着腰,忍過了剎那的抽痛,緩慢呼出一口氣:“還好。”他疼,但沒疼到直不起腰,是狠狠磕到尖銳桌角的那種疼法。“應該沒事。”

徐紹尋心微微放下一點,轉頭一看那肇事者居然跨上車沒事人一樣打算離開,頓時火了。他一把抓住車把:“幹什麽?撞了人一聲道歉都沒有?”

男人語氣不耐煩:“誰讓你并排走。”

徐紹尋眉心突突地跳:“那就找交警看看你有沒有責任?騎車玩手機你還有理了。”

“就屁大點事,還找交警。我車速又不快,他自己都說沒事,你還想訛我?連個血皮都沒擦破!”

徐紹尋不想廢話了:“林餘,打122。”

林餘猶豫了一下,拿出手機。

那男人一開始說“交警來了我也不會賠!沒錢,也不是我責任!”,等徐紹尋要拿過電話的時候,就改口成“我撞到你是我不對,但你也沒事,大男人婆婆媽媽的幹什麽”。

徐紹尋沒撥號,盯着他,說:“給我好好道歉。賠一百。”

這點賠償對徐紹尋來說屁都不算,但讓這人動動嘴皮就走了他得惡心死。

男人一下就激動起來:“他傷哪了就想訛我一百!”

徐紹尋冷笑:“傷沒傷要去醫院檢查才知道。你不想出一百,等交警來了,你出檢查費也可以。”

男人又不說話了。

幾句話下來,林餘的疼痛減輕了許多,變成疼裏帶着點麻,大概是淤青了。林餘心裏估量了一下,說:“道歉,再賠五十。不然你也走不了。”

兩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站一起還是很有威懾力的,男人掂量片刻,還是拿出了五十,又捏着鼻子說了句對不住。

林餘既然開口了,徐紹尋就不再攔了。直到那人騎車走遠了,徐紹尋還是氣不過,罵了句“什麽傻逼”。

林餘想了想,溫聲解釋道:“确實撞得不嚴重,沒多少好賠的。巷子裏又暗,也沒監控,就算真的叫交警他也不想認的,又要掰扯。我知道你是覺得他過分,只是一百對他太多了,他不會願意的。沒必要浪費我們的時間。”

如果是林餘自己,他可能直接就算了。但徐紹尋都為他出頭了,再想息事寧人未免有點不知好歹,于是自作主張地折了中。

林餘說:“別生氣啦。”

“我沒氣你。你都被撞了,我心疼死了。”徐紹尋開了手機的手電筒,半蹲下來,“傷哪了我看看。”

林餘很想讓徐紹尋不要亂講話,忍了忍忍回去了,把衣服拉起來讓他看。

徐紹尋“嘶”了一聲。

林餘奇怪地問:“有那麽嚴重嗎?”徐紹尋球打得多,有時跌跌撞撞,淤青個十天半個月常有的事,早就應該習慣小傷了。

“看着疼。你腰側到後腰那片都紫了。”徐紹尋維持着半蹲的姿勢,拉了拉林餘的褲腿,仰頭看他,“要不還是去醫院看一下吧。”

林餘說:“不用了吧。”

徐紹尋繼續仰頭看着他,不說話。

林餘又換成很可憐很做作的語氣再說了一次:“不用了吧~”

徐紹尋才哼了一聲,站起來,妥協了。

後面拐出小巷徐紹尋就說打車回去算了,又去藥店買了冰袋和活絡油,在計程車上就催着林餘冰敷。林餘自己也看過傷處,倒很樂觀:“也還好吧。不是很嚴重。”

徐紹尋正看着那大塊淤青十分正發愁,聞言白了他一眼:“你明天再看看。”

徐紹尋一語成谶。

接下來那天淤青變得比第一天還大,腫脹發紫,到第三天才紫中泛青,顏色深淺不一。林餘腰那一塊區域都是僵的,不能碰,一碰就疼。

林餘熱敷過了,徐紹尋就說該塗藥油了。林餘說:“我自己來。”

“幹嘛,這位置你哪用得上力。”徐紹尋說,“受傷了就乖乖示弱,以前施文也幫我塗過啊。”

林餘沉默地看他,活像徐紹尋說了蠢話。

噢。

徐紹尋開始強詞奪理:“都是男的,你怕什麽。”

林餘無奈地按了按額頭:“不是我怕……我是覺得,如果你別扭,你就保持距離,我沒關系的。”

徐紹尋覺得保持距離這個提議十分不能接受,但這個可以押後再議,重點是:“這又不是普通的動手動腳,你當我什麽人啊。”

林餘:“你既然都知道我喜歡……”

“好了好了,”徐紹尋打斷他,“這事沒那麽多有的沒的,我不會多想,你心裏也別糾結。就當以前那樣。”

林餘心說,沒有以前。

他以前也心思不純。

這話當然是不能說的。林餘不再反駁,徐紹尋就指揮他躺下,不然坐着不好用力。

林餘側躺下來,背對徐紹尋,心裏面嘆了口氣,覺得算了算了。眼不見心不煩吧。

徐紹尋把林餘衣服撩起來,一下掀太高了,大片的腰和背露出來,白得晃眼。

徐紹尋馬上又把衣服拉下去,像個看到什麽不該看的高中生,心直跳。過了兩秒,他才倒出藥油,屈指成拳,盡量專注于林餘受傷的區域。

觸感卻是無法忽視的。

林餘雖然瘦,但是骨肉停勻,打了幾年網球的腰背線條流暢、緊致光滑。徐紹尋只覺得指下肌膚細膩,不同于任何一個他所接觸過的男生。

林餘閉着眼睛忍疼,感覺到徐紹尋擦了幾下力越來越輕,到最後幹脆停了,以為好了,便要翻身。徐紹尋頭都大了,連忙按住他說沒好沒好。

徐紹尋開始後悔,但也沒有其他選擇。

在漫長的按壓後,徐紹尋不自在地換了個坐姿,心情有些絕望。他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之前放過的話都是一坨屎。

真不要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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