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赤子與野心

第27章 赤子與野心

若說宮中家宴那日,謝玹表現得像一只野心勃勃的雛鷹,不知天高海闊,橫沖直撞地用喙啄了李缙的顏面。而今日的謝玹,便已化作羽翼豐滿的成年鷹鹫,只安靜地潛伏在樹幹上,收斂起泛着寒光的爪。

兩種不同的态度,彰顯了謝玹的意圖。

都是演給他人看的,前者需一鳴驚人,後者……謝玹看向高座之上的王太後。

不知他的這位皇祖母對他的表現可還滿意?

此次四位世家的相聚,終是結束在兩杯飲盡的茶水裏。衆人躬身行禮,目送王太後離殿。

李缙來得匆忙,去得也匆忙。剩餘的三位中,杜喻之與葉文栩,沒事兒人般沖謝玹與十皇子告辭,葉文栩雖體态漸老,但精神矍铄,聲音亦有鐘鼎的洪厚。

他邊呵呵笑着,邊捋了捋胸前的長須。

“小殿下後生可畏,今日這茶老臣喝得痛快。”

那自然是痛快的。

被李缙半裹挾半威脅地抓來這勤政殿,與尚且掌權的王太後為敵……立場尚且不論,他們心中多多少少會有些意見。不好與李缙正面交鋒,看看他的樂子也比忍氣吞聲痛快得多。

“不知小殿下說了什麽?看李大人那火急火燎的架勢,好似家裏的房子着了火似的。”

謝玹往秦庭身上看了一眼:“那葉大人可問錯人了,秦大人知道的比我多。”

老神在在的秦大人一攤手,滿臉無辜:“嗯?與下官何幹?下官只不過是一無名無權的商賈,能進勤政殿已是莫大的殊榮了。”

謝玹:哦。

教養告訴他要謹守禮儀,按捺住翻白眼的沖動。秦庭卻得寸進尺,“啪”得一聲關上折扇,遠遠沖着謝玹的方向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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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得是優雅風流,撩人萬千。

謝玹:“……二位大人回見。”

秦庭無聲輕笑。

好不容易散了會,兩人便興致勃勃地商讨着出宮去喝酒。謝玹目送他們離去,餘光忽然瞥到一股投到自己身上的視線——是杜喻之。

這目光并無惡意,反而帶着點探尋般的好奇,杜喻之自以為掩飾得很好,不料一轉眼就和謝玹的目光撞了個正着。

“……”杜喻之尴尬地哈哈一笑,“小殿下。”

謝玹不:“杜大人有話要說?”

“沒有沒有。”杜喻之連連揮手,“既無事,下官便先行告退了,改日有機會再與殿下喝酒吃茶。”

他一撩衣袍,跨過高高的門檻,追随着葉、秦二人的背影而去。

謝玹在原地思忖了半晌,沒在記憶裏找出有關杜喻之的東西,索性就随它去了。結果一扭頭,發現十皇子正蹲坐在地上,拿手指去撥弄他手裏那杯早已涼透的茶。

見謝玹看過來,十皇子苦惱道:“他為何不喝我的茶啊?”

謝玹:“不好喝。”

“你敷衍我!”十皇子猛一拍桌,“一樣的茶,怎的到我杯中就不好喝了?”

“那是自然,一樣的茶,斟茶的人、産地、煮沸時間都與茶的好喝與否有關。”謝玹胡亂說道。

十皇子思索着,點點頭,複而綻開一個笑顏:“無所謂了,反正皇祖母說要立我為太子,以後你便跟着我,我不會虧待你的,再不濟也能封你個親王當當!”

這話說的,好似他要娶誰家姑娘似的。

謝玹搖搖頭,提腿便往外走去。

他不知該說謝端是赤子之心,不願以險惡的用心去揣度将他養大的人,還是該說謝端太愚鈍。偏偏身處皇權旋渦中心的他們,是不被允許愚鈍的。

那麽謝端的天真,又合何嘗不是一種寶貴的東西?

這種東西,謝玹自己早就沒有了。

有些人栖身黑暗泥潭,沉淪不出,有些人天生便誕生自光中。人和人,到底是不同的。

勤政殿外的春意已然漫漫,謝玹走出去一段距離,十皇子才氣喘籲籲地小跑跟上來,喋喋不休道:“哎你說皇祖母何時會下诏?我覺得最多明日,去玉華殿外就能接到聖旨了。”

謝玹敷衍道:“是是是,十哥便回去等着吧,弟弟不日就會上門送上祝賀。”

十皇子哼哼兩聲,頗為受用。

他們沒走出去多遠,就見不遠那宮院外的拱門處,匆匆走來一個宮女。看架勢,是沖着他們二人來的。

那宮女的面相謝玹認識,是常年服侍在王太後身邊的大宮侍,偶有太後懿旨,都由此人相傳。

謝玹目光一頓,臉上那因調侃十皇子的笑意,也盡數收斂了。

這份微妙的變化亦影響了十皇子。他擡起頭,便見王太後身邊的大宮侍在他們面前盈盈行禮。

“十三殿下,請随奴婢入錦鸾宮。”

沒等謝玹說話,十皇子率先問道:“我們不是剛拜別皇祖母麽?怎的又去要去皇祖母的寝宮?”

大宮侍瞥了他一眼,似是不願搭理,但到底勉為其難地多說了一句:“自然是有要事了,十殿下快快回玉華殿罷,奴婢就不送了。”

她的态度,就代表着王太後本人的态度。興許是大宮侍的表情太冷,連十皇子都察覺到,王太後在此時傳謝玹入錦鸾宮,絕對不是什麽好事。

“為何我就回去!”十皇子登時不滿出聲,熟練地發揮他撒潑打滾的技藝,“我也要去!”

大宮侍冷冷一笑:“請便。”

她轉過身,再不掩飾,毫不客氣地對謝玹道:“十三殿下,還不走?”

“走。”謝玹語氣緩緩,眼中似有暗湧,“帶路吧。”

十皇子的預感沒錯,此次入錦鸾宮,是真的有麻煩在等着謝玹。

錦鸾宮上下皆井然有序,大宮侍一路帶領二人進入正殿,一路無人敢偷看。殿內,王太後已換上一身常服,青衫白鍛玉玲珑,比方才在勤政殿時的着裝更為輕快,但也為清冷。

她躺靠在一方長椅中,手中正在把玩一塊月白色的玉佩。

“娘娘,十三殿下到了。”

“嗯。”王太後眼也沒擡,“下去吧。”

大宮侍奉命而為,掩門出去後,殿內便僅剩他們三人。這凍結如霜的氣氛令人極其壓抑,十皇子原本壯着膽子想寒暄兩句,然而話音未出,那長椅上之人卻忽而眉目一凜,揮手猛得擲出那塊玉佩。

這動作快而猛,根本不給人反應的機會。謝玹離得近,眼睜睜看着那玉佩朝自己腦袋而來,卻硬是挺直身板一動不動,任由那硬邦邦的物什将他砸了個頭破血流。

十皇子吓得嘴一閉,慌亂中徑直咬到了自己的舌根。但他不敢驚呼,也不敢遑論。

他幹淨利落地跪下,将頭埋在袖間,也遮住了眼底的驚懼。

謝玹依舊沒動。

早在入殿之前,他就知道即将迎來什麽。那塊月白色玉佩是謝玹本人的,曾被他系在腰間,後來為了打探消息,送給了一個小太監。

現在,這塊玉佩落到了王太後手裏。

一片靜默聲中,王太後開口了:“為何不跪?”

謝玹眨了眨眼。

玉佩在他額頭上豁開了一道口子,血液順着眉弓流下來,遮住了他的視線。

王太後緩慢地走下臺階。

——她似乎一直是站在高處俯瞰衆生的。世人常說女子不如男,為官、為仕、為天下人,皆以男子為尊,女子是附庸,是弱者的指代。可她是例外,她像一座陡峭的高山,橫亘在每個野心滔天的人面前,掌握着所有人的命運。

“哀家問你,為何不跪。”

“為何要跪?”謝玹輕笑出聲,“皇祖母既發現了我的逾矩行徑,自然是找到了罰我的機會,我跪與不跪有何區別,難道跪了,皇祖母就會饒過我?”

“說的也是。”王太後竟在此時學着謝玹的樣子輕笑着,只是眼底冰冷地沒有情緒,“你收買宮內太監作探子,又在沒有哀家的旨意下私自去了李府,可有把我這個皇祖母放在眼裏?”

謝玹不卑不亢道:“我心中藏着十分,皇祖母定是占了五分的。”

“那另外五分呢?”

“皇祖母自然知曉。”謝玹擡起頭,血液順着下眼睑繼續往下,在他的臉上劃下一道血痕。但因如此強烈的視覺反差,愈發顯得謝玹容貌昳麗,眼神亮得驚人。

他從不掩飾自己對權利的欲望。

前世當了傀儡皇帝,若史書傳記有記載,或許會在他的名字後面添上一筆:原本純良,奈何世道無常。外人看來,他被迫走上這條不歸路,被迫從一個人事未知只知道混吃等死的皇子,扭曲成殘忍嗜殺的暴君。

但只有謝玹自己知道,他與赤子二字相差多遠。

那年死在冷宮裏的兩個太監,就是證明。

他們死得并不快,九九八十一種嚴刑中,唯有千刀萬剮最為歹毒。謝玹在他們的飯菜中下了昏睡藥,然後在他們清醒的時候,一刀一刀了結了他們的性命。

若手中沒有利刃,就只能作他人砧板上的魚肉。

另外五分,是他與生俱來的惡,亦是他想要掌控自己的命運的執着。

王太後拂袖轉身,重新坐到那張長椅之上。

“既如此,你便去領罰罷。杖刑太過難堪,有礙皇家顏面,你又年紀小,恐怕受不住。那便送你入皇祠,讓你在謝氏先祖面前,受十記鞭刑罷。也好讓他們看看,你這不肖子孫是如何肆意妄為的。”

“皇祖母!”十皇子驟然起身,“皇祖母,是我要帶十三弟去李府的,亦是我……”

“你也要領罰?”王太後冷冷道,“你那嬌貴的身體可經不住三鞭,謝端,你想清楚。”

“我……我……”

王太後撐着頭,閉眼揮手,不再想看見他們:“沒想清楚就滾,別來礙我的眼。”

謝玹擡手緩慢地将瞳中的鮮血揉淨,又細細地用大袖将指尖的血擦拭幹淨,才道:“多謝皇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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