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京華舊事
第72章 京華舊事
汴梁城,皇宮。
沒了夏日的繁盛,朱色的宮牆便如同被歲月沖刷,失了顏色,只剩寡淡的影子。昨夜下了場暴雨,地上皆是水漬,是日清晨,王骐與太後比肩漫步,聞見滿園的寂靜,不免心中感慨。
“連端兒都離宮去了,這諾大的皇宮便更是寂寞。”太後悵然道,“這位置坐得愈久,清冷孤寂之感便愈是強烈。”
王骐聞言道:“怎不見你在随手拿捏旁人性命之時發出這般感慨?若你當真覺得寂寞,不如換我坐坐?”
太後回眸看她,笑起來:“好啊。”
王骐便也揮手大笑:“我才不上你的當!”
叔侄二人許久不曾這般聊過閑事。他們遣散了下人,兀自挑了塊清淨無人的院落,坐下來歇腳。
太後幼時喜茶,權因王家精通茶道,她耳濡目染跟着學了些。入宮後手藝卻生疏了,直至今日,大多記憶都已湮滅在過去。
她随手泡了杯茶,剛送到嘴邊,王骐便道:“前段時間那蕭陵又鬧了點事兒?”
具體鬧的事,王骐還是聽軍中一位聯絡大将說的。
那蕭陵不知發了什麽瘋,叫人把練武場的兵器都砸了。當初讓他留在宮裏教導世家後代們武藝,他一樁樁一件件将這些損耗用度列舉成文,叫內侍無論多難找到,都必須要弄來。
如今又忽然叫人全砸了算怎麽回事?
太後用杯蓋推開浮沫,淺淺應了一聲。
“要我說,你就應當直接出兵将蕭家那群反賊絞殺,省的蕭陵日日在宮裏找你麻煩,殺又殺不得,看着鬧心。”王骐說了一句,忽然想起什麽,“聽說永州近日有他們的蹤跡?”
太後涼涼道:“你是從何處聽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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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骐心中一悚。
眼前這個動人的、稱得上美人的年輕太後,的确是他的侄女。但這麽多些年來,二人從合作到離心,幾乎是不可逆轉之事。他如今還能站在太後面前與她說那些不大不小的玩笑話,也是因為他在太後能夠觸及的底線之外。
那麽,這件事就是太後的逆鱗了?
王骐心思異動,臉上卻顯現出更盛的笑意來:“軍中消息靈通,你不是知道?”
太後笑了笑,眼中的涼意淡淡散去,又起了另一個話頭:“比起蕭家,李家更值得你我忌憚。”
“是。”王骐點點頭,“你前些日子不是還掇升李家那庶子去兵部當差?以敵治敵效果是不錯,況且那庶子對李家也并無歸屬……但我總覺得,此種計謀并非完美無缺。”
“叔伯這就狹隘了。”
太後輕輕擱下茶杯,拿帕子左右擦了擦嘴,淡淡道:“這世上之事,怎會有完美無缺的?你想要什麽,則必定要承受過程中一定的風險。”
觀李家內鬥,遏制分散李缙在京中的勢力,不失為一種漫長的、迂回之法。
但還是太慢了。
她還要等李缙在永州蟄伏,等他回京,再讓他與李徵互相争鬥……太慢了,她等不了,也等不起。
不如就直接将李缙按死在永州,若要回來,也得是他的屍體。
太後緩緩在杯側摩擦,凝視着杯上綻放的桃花,道:“我在永州放了誘餌。”
“你是指……”王骐思索片刻,“蕭家舊部?可是……若此事真的公之于衆,卻只是為了引誘李缙上鈎,于你、于王家來說弊大于利。如果這是你說的風險,那未免也太大了。”
“不。”太後緩緩搖了搖頭。
她悠然地換了個坐姿,從琵琶袖中摸索片刻,舉出半塊銅制的令牌來。
那令牌卻不是尋常形狀,除了官家特有的制式符號之外,形有獸狀,栩栩如生。
王骐看見此物便驀然睜大了眼:“虎符?!”
太後收回手:“是鳳家手中的虎符。”
王骐心思百轉,在腦中細細勾勒起那半塊虎符的形狀。
西南軍中亦有半塊,由統帥親自收存。其能領動西南兵力,在此處鑄成一道銅牆鐵壁。另一半則在懷遠王手中,以出兵對抗北疆之外。虎符一分為二,遠散在大周疆域的兩個角落。近些年來,得益于鳳九淵在北方游牧之中實行的文化融合,戰事極少,反而是西南的高句麗屢屢進犯,擾得邊境不得安寧。
他一會驚異于這鳳九淵竟然甘願把虎符交上來,一會又愕然于太後竟瞞着他不聲不響地有了這麽多動作,猜忌之心陡升。但他左思右想,忽然想到,若虎符在太後手中,她就能在關鍵時刻将北疆兵力調回,就算那李缙找到當年的證據,最終想逼宮篡位,也是難如登天。
不對,既然如此,為何他要多此一舉引誘李缙去往永州?
太後是怎麽知道那批頑強的蕭氏舊部一定會流竄到永州的?
除非……那誘餌并非是蕭氏舊部的孽黨殘餘!
思緒紛亂間,王骐聽見太後又輕飄飄擲下一顆驚雷。
她說:“叔伯,你可還記得謝青彥?”
謝青彥……
熟悉的名字化作驚雷徑直劈到王骐頭上,讓他久久回不過神來。
當年面臨生死之刻時,王錦瑟尚且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女,還是正值先皇謝旭恩寵的年紀。那一年,她跪在王骐面前哭得梨花帶雨,才求得王骐铤而走險,為她、為自己的名利搏上一搏。
然而,十多年後,當王骐再次審視王錦瑟時,忽覺自己再也看不到那個哭哭啼啼、只知道依靠自己美貌而獲得恩寵的小女孩的影子了。
良久,他感慨般地搖搖頭,半喟嘆半玩笑地說道:“你啊。你實話對我說,那謝青山當真不是你懷的骨肉?謝玹當真不是你的親孫兒?”
謝玹身上的狠勁,與你可真是如出一轍。
王骐頭一回在王錦瑟面前露怯。他看見王錦瑟的臉色,終是沒說出口。
離去之時,王錦瑟叫住他,意有所指地說了句:“汴梁冬日幹燥,叔伯需得小心燭火。西南戰事頻發,叔伯等年一過,便回西南去吧。”
他披着晨露來到皇宮,走時已暮霞漫天。王錦瑟目送他遠去,手伸進袖中,指尖在虎符上來回摩擦,豔麗的面孔被晚霞照得愈發朦胧似仙。
“星瀾啊……”王錦瑟自言自語道,“倒真是有點想念他了。”
新雨初霁,枯枝垂紅,雨水中,倒影缥缈如煙,一陣風吹過,蕩開層層虛幻的泡影。
“也不知道那孩子能不能活着回到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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