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是個傻了的癡兒

第80章 是個傻了的癡兒

當這個人壯碩的人影被秦庭按着頭破開碎裂的窗戶,露出五官時,謝玹不由自主地一怔。

這是個中年男子。但又不像是一個正常的中年男子——因為一眼看去,肉眼就能分辨得出,他神智不似清醒,眼珠只不過如世間最尋常的一個珠子似的,僵硬地安置在眼眶中。他目光木讷,毫無靈動,只曉得長久地注視着某一處。

被秦庭如此粗暴地對待,他也沒有表現出常人該有的情緒,飛濺的木屑細細碎碎地粘在他的臉上,他也只是愣了愣,繼而傻乎乎地笑了起來。

是個傻了的癡兒。

癡兒對自己的處境無甚所謂,只是樂呵呵地将自己披散在肩背的長發挑到胸前,以指作梳,一縷一縷,仔細地梳着。奈何他不常打理,發絲之間已成一塊,随着他的動作,不時将頭皮扯得一陣緊繃,痛得他眼淚汪汪。

但他并未放棄,只是固執地一遍遍地繼續重複自己木偶似的動作。

這時,秦庭拿劍柄戳了戳他的肩:“擡頭。”

“唔……”

中年男子一頓,極不情願地放棄自己手上的動作,順着秦庭的意願,緩緩擡起頭來。

他沒有看誰,仿佛只是将無神的目光落在一個虛出,繼而怔愣地發起呆來。

而後,不知為何,仿佛有人拿着一束光在他眼前晃了晃,吸引了他的注意。他驀然扭頭,看見了一個不一般的輪廓。

至少是對他來說。

于是下一刻,誰也沒有預想到的情景發生了。

癡兒游離木讷的目光忽而一定,沉重地砸在謝玹身上,與目光一同落下的,還有他的身體。

一個成年男子的身形并不足以讓他穿過破損的窗戶口、進到屋內,但重量與瘋癫的足以壓垮搖搖欲墜的碎牆。誰也不知道,一個癡兒是如何如此精準的、有如此執拗地撲向了謝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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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連秦庭也沒預料到此,臉色頃刻一變。

謝玹猝不及防被他撲到,整個人猛得向後砸到地面上,連鳳九淵都沒能拉住。好險在後腦勺着地前,謝玹偏了下頭,才不至于受到致命的傷害。

衆人亂成一團。

癡兒依舊不依不饒,暫時掙脫了皮囊束縛的瘋者,常人是無法阻止他的任何行動的。

鳳九淵被擠到一邊,眉心一擰,就要出手。

那人卻抓着謝玹的手臂,嘴裏含糊着念叨,如同帶着哭泣聲的夢呓一般。

無人能聽清,但确實讓鳳九淵的動作停滞了一瞬。

鳳九淵被打斷了第一下,沒被打斷第二下。他絲毫沒有收着力度,擡手便扼住癡兒,将他捏得白眼一翻,而後又猛得将人提起來,反身接力,将癡兒摔了出去。

砰的一聲,是肉體撞擊重物的悶聲。

這一下摔得很重,癡兒被摔得眼冒金星,半天沒能爬起來。

鳳九淵沒去管他,連忙彎腰将謝玹從地上抱起:“怎麽樣?傷到沒?”

謝玹搖搖頭。

鳳九淵捏着他的腕骨,挑開厚重的衣袖,指尖鑽進去,順着腕部往手肘方向探去。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沒見到什麽明顯的傷後,才松了口氣。

謝玹似乎被吓到了,神色有些呆愣,又攜帶着一絲不可名狀的震驚。鳳九淵只好将他整個人撈進懷裏,轉頭望向窗外的罪魁禍首。

“秦家家主秦庭,我認識你。”鳳九淵溫聲開口,目光卻是冰冷的,好似要把秦庭整個人拽進寒冰之中。

“你不必顧左右而言他。”秦庭坦然回望而來,“質問便質問,拿秦家來威脅我,你還不配。”

鳳九淵淺笑一聲,一面将謝玹摟得愈發緊,一面擡起眼,任由其中的殺意鋪天蓋地地向秦庭席卷而去:“失禮了。那麽秦家主,你或許該解釋一下現在的情況,不然我可能真的會對秦家動手。”

“你不知道嗎?”秦庭冷冷一嗤,“你應當比誰都知道。”

謝玹處在争端之外。他似乎并非沒有注意二人之間的劍拔弩張,因為眼下已無暇顧及。他只是牢牢地用目光鎖定那癡兒的面孔,仿佛試圖從中分辨出熟悉的面孔來。

好半晌,癡兒終于從頭暈目眩中爬了起來。

他被鳳九淵摔了很遠,正巧落在李缙腳邊,爬起來時,眼中那縷被點燃的火焰還未褪盡,瘋狂地彌漫到他的整張臉上。

癡兒驀然起身,搖搖晃晃的,似乎想要再次找到謝玹,但他轉動身體,只看到了李缙。

李缙正在莫名。

眼下的情景實在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範圍內——先是謝玹闖進州府府衙,想要以皇子的身份與世家合作,将權柄從太後手中奪回;再是鳳九淵告訴他,能與太後分庭抗争的另一半虎符已不在他的手中;緊接着,這個話題還未說完,秦庭便帶着一個瘋子般的人物一拳砸開了他的牆。

他緩了緩神,目光一移,正巧撞上那個癡兒的眼神。

心中有股古怪的熟悉感一閃而過。

沒等他抓住這縷感覺,地上的癡兒又動了。

如同撲向謝玹一般,連姿勢都未曾更改,他雙臂一張,精準地扼住了李缙的脖頸。

他的嘴再一次嗫嚅出聲,這一回,李缙聽清了。

因為這人在喊他的名字。

他心中一驚,疑惑的同時還有一絲絲的恐懼蔓延到頭頂,随之,怒意沖冠。

“秦庭!”李缙低吼着,因被人大力扼住脖頸,很快臉色便如染色一般紅了半邊,“你究竟想幹什麽?!把他給我拿開!!!”

若是李家家丁還在,定然會抄起兵器将秦庭這個目無他人的家夥拿下,可惜半刻鐘之前,他們早已被秦庭撂倒。

秦庭收斂表情,眸中冷意不見,那副懶洋洋的漫不經心終于重新回到他的臉上。

他繞過窗,慢悠悠地推開門,站到李缙面前。

在李缙震怒的視線中,他一把抓住了那癡兒披散打結的長發,狠狠往後一拉。

貫通頭部的疼痛,讓癡兒情不自禁地收回了手,李缙這才得意有喘息的機會,捂着被扼得通紅的脖頸,扶着桌面不斷咳嗽。

秦庭悠悠一嘆,手中力道不減,竟又故意扯着癡兒的頭發往後拉扯了幾寸,回頭望向李缙,笑道:“九王爺知道,您也應該知道,李大人。”

李缙:“咳咳……什麽……”

無人知曉,秦庭為何一改往日形象,整個人由上到下,連步伐都多了幾分沉重與陰郁。他擡手扯住癡兒的長發,迫使他仰起頭來,俯身湊到他的耳邊。

“來,告訴各位貴人,你叫什麽。”

“啊,唔唔……”

癡兒只顧痛苦,含糊得發出幾聲無意義的碎音。

秦庭眼神一沉,欲再施加力度,忽聽得謝玹出聲。

“不用了。”

他的臉色仿佛比剛來時更加透明了,連唇色上的紅都仿佛結了層薄霜。與這份純淨的白迥乎不同的是他的眼,除開碧色的瞳孔之外,只剩下不尋常的淡青。

脆弱得仿佛一陣風便要吹倒。

他幾步走上前去,将手搭在秦庭的手腕上,輕輕往下一按。

秦庭:“……”

謝玹察覺到今日的秦庭有些遷怒,一面溫柔地引導他松手,一面将人拉開,擋在自己身後。

秦庭的目光追随着他,可見歡愉與不可言說的掙紮。

從他出現開始,他一直沒有同謝玹說一句話,甚至沒有給他一個過于露骨的眼神。

現在亦不是時機。

秦庭別開眼,将顫抖的手藏進袖中。

癡兒終于脫離疼痛,而後再一次看到謝玹,幾乎又要不管不顧地撲上來,卻被謝玹一個眼神制止了。

這是一個無人可堪破的眼神,連分辨不出情緒的癡兒都能感受到其中包含的複雜情緒。

謝玹就這麽靜靜地凝視着他。

懷念、惘然,恍若隔世。這是他從一個癡兒的眼中看到的全部。

謝玹端起他的手,輕輕摩擦他布滿厚繭的指節,輕聲道: “皇叔。”

對面之人的眼中,幾乎是一瞬間積滿了淚。

沒有人說得清,為什麽一個連自己都忘記了的癡兒,是如何辨認出謝玹的。他的淚水奪眶而出,洶湧而澎湃地打濕了他的前襟,也連珠似的砸到謝玹的手背上。

啪嗒啪嗒。

每一滴都是沉重的歲月。

他不是想傷害謝玹,是想在多年後,在生死離別的背面,再觸碰一下他的臉。

“皇叔?”李缙揚聲驚呼,不可置信地看向哭成淚人的癡兒,幾乎失聲,“你是……謝青彥?!你沒死?!”

“他當然沒死。”秦庭看了鳳九淵一眼,意有所指,“這事兒還得歸功于九王爺。”

鳳九淵沉默不語。

自謝玹起身,與那癡兒站在一起時,鳳九淵便未再發一言。

他雖坐在角落,但并不會讓人忽視,只是眼下的他,似乎亦陷入某種糾結的情緒之中,不能輕易拔出。

在場之人心思各異,唯有李缙的腦子裏猶如被灌滿了水,沖得他理智全無。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他驀然站起身來,不慎撞到桌面,将桌上的油燈撞得一歪,咕嚕咕嚕就要往地上摔去。

一只手接住了它。

秦庭将油燈扶正,又擡手打出一道勁風,将燈芯挑得更亮。

透過窗滲進來的月光比屋內的燈還亮,一半冷,一半暖,宛若被分隔開來的冰與火之色,妖冶地在秦庭臉上閃爍。

秦庭緩緩看向李缙:“李大人,你當年去杭州,不是要找一封信嗎?”

李缙眼神一凜,臉上的煩躁不見,漸漸的,攀爬上一絲墨般的陰毒來。在背光的一面,幾乎要化為實質将秦庭吞噬殆盡。

秦庭毫不在意,竟一撩衣袍,挨着李缙坐了下來:“那封信,是當年蕭慎獨蕭将軍被陷害後發出的最後一封求援信。李大人,你找了很久吧?”

李缙呼吸漸深:“……”

在這個再普通不過的夜裏,蕭家當年失職害死兖州十三城的故事,以另一個版本,展露于世間。

故事的最開始,依舊要落于駐守西南的蕭家軍。

高句麗入侵西南邊境,恰逢北疆與蠻子們打仗。西南戰事告危,朝廷卻已無法派出援兵,自小在軍營中長大的蕭陵得太後令,與王骐一起,率領僅剩的兵力趕赴西南救援。

奈何蕭慎獨急功近利,不顧西南邊防安危,不顧兖州市十三城百姓的安危,固執己見,在援兵未至之時,強行與高句麗一戰,最終釀成慘劇。

兖州十三城被高句麗占領,城中數十萬百姓被屠戮殆盡,王骐與蕭陵亦在混亂中身受重傷,經此一事,蕭陵再也沒能站起來。

故事,從援兵未至時發生分歧。

蕭慎獨在世間留下的最後一封信裏寫明,他并未冒進,也并未置百姓與将士們的性命與不顧。

朝廷的旨意傳來時,他堅守陣地,同時告誡士兵們,只要堅持到蕭陵帶兵救援,就能化解危機。

然而,在旨意中寫明,只需十五日便能到達的援兵,卻遲遲不見。

直到三十六日之後,兖州軍營彈盡糧絕,迎來高句麗最後一擊之時,蕭慎獨依舊沒能等來救援的鐵騎。

于是他知道了。

援兵是等不來了。

或許,雖王骐一起赴西南的,他的獨子蕭陵,亦難逃一劫。

蕭慎獨知道自己遲早會死在戰場上,卻不知道是以這種方式。

高句麗氣焰嚣張,蕭慎獨卻不能放任他們就這麽踏過西南的防線。

于是他率領僅剩的士兵們,孤注一擲。

結果,一如傳聞中一般,兖州十三城大敗。

人們觀望結果,沒人分出心思,去找尋掩蓋在屍骨累累中的真相。

臨死之前,蕭慎獨留下一封手信,夾帶着免死金牌秘密送出。

那是他最後能為蕭陵做的事。

秦庭笑着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李大人知道,當時為什麽援兵未至嗎?”

無人回應。

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

“因為王骐。”秦庭低眉淺酌了一口,也掩去了眼底的情緒,“王骐為奪下蕭将軍手中的兵權,故意施令讓援兵原地等待,所有不服軍令的,就地誅殺。”

蕭慎獨沒能等來援兵,就像曾經無數此設想過的那樣,他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你之所以去杭州,找的就是那封手信。”秦庭說,“免死金牌被我爹送到太後眼前,太後不得不看在先皇的面子上,留下蕭陵一命。秦家卻因此事被驅逐出京,至今沒能再東山再起,李大人,這件事,你是知道的吧?”

李缙:“……”

他不再掩飾自己的神情,一呼一吸間,都透露出自己的心思。

“太後只知道蕭将軍給了我爹一個免死金牌,不知道信,但李大人,你一直盯着這件事,怎麽會不知道有這封信呢?王骐當年陷害蕭将軍,其中少不了太後的手筆,你想找到手信,借此拿捏住太後的一個把柄……可惜啊。”秦庭搖搖頭,喟嘆着笑道,“可惜,你即便是殺了我爹娘,也沒能找到那封信。”

秦庭驀然摔出手中茶杯,“哐當”一聲,碎裂在地面,碎片濺射到李缙的腳邊。

“因為那封信,根本就不在我爹娘手上!”

窒息般的沉默裏,李缙輕聲開口,疑問幾乎沖破他胸腔。

“……不是秦家?”李缙搖搖頭,“怎麽會?蕭慎獨生前與秦游月最為交好,他将免死金牌與蕭陵都托付給秦游月了,怎麽可能……”

李缙話音一止。

是啊,衆所周知的事,蕭慎獨又怎麽會去做?

那封那麽重要的手信,他怎麽會讓天下人知道,就在秦游月的手裏?

或許,沒有那封手信呢?

李缙擡起頭來,依舊不信:“如果沒有,那我……”

“你找的那張?”秦庭冷笑着,從懷中掏出一張緋色手帕,一看便是女子用物。只是顏色太過陳舊,似是珍藏了許多年,邊邊角角都不免有些裸露的線條。而手帕之上,一行娟秀的字跡映入眼簾。

秦庭:“這手帕是我娘的遺物,那封信如果沒被你燒掉的話,可以拿出來和這上面的字跡對比一下。”

李缙搖着頭:“不……”

“我娘為了保護蕭家,保護我,僞造了一份手信,你信以為真。”秦庭緩緩道,“李缙,你不覺得你很可憐嗎?”

“不!”

一朝布置,被一個假象覆蓋,李缙當然不可能承認。他扔開那塊手帕,一慣冷硬蒼老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裂縫來。他不可能正視自己的失誤,亦不可能承認自己被一個女人騙了。

“那真的手信在哪?”李缙厲聲道,“你剛才說蕭慎獨留下的最後一封書信……”

“在這裏。”

謝玹扶起謝青彥,将他的前襟扯下。

傷痕累累的肌膚上,覆蓋着許多斑駁的舊傷,新的覆蓋舊的,結了痂的蓋住了脫落了的。

而在諸多交錯縱橫的傷口之上,密密麻麻的又覆有一層蠅頭小字。

這是謝玹在聽到秦庭的話之後,驟然反應過來的。

當年謝青彥亦在西南軍中,不過因為皇室身份,在戰事徹底一發不可收拾之前,被人偷梁換柱救走了。

至于是誰救的……

謝玹托着謝青彥的胳膊,看向了身側一言不發的鳳九淵。

李缙:“蕭慎獨不寫給秦游月能寫給誰?!還能寫給誰?這世上沒人能……”

“寫給了我。”鳳九淵打斷了他的倉皇之聲。

他從陰影中顯露出來,似乎沒有人能從他身上看出半點慌亂之意。他緩緩走出,以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态站在了李缙面前。

“或者說,他寫給了我的父王,鳳易。”鳳九淵緩緩道,“謝青彥也是我父王所救,為此,他被太後猜忌,留我與母妃一起于宮中做質子,自己回了北疆。李大人,這些都是你所知曉的。”

說罷,他也緩緩坐下,在李缙的對面。

“你還有什麽想問的嗎?”鳳九淵将手覆于腿上,輕輕擡眼,“如若沒有,那麽,我們可以來聊聊合作的事了。”

作者有話說:

粗長一章——

終于把高潮寫完了,後續應該有很多貼貼(各種貼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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