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我好想你啊
第89章 我好想你啊
蕭陵的身上常年萦繞着淡淡的藥香味。
一來,他歷經蕭氏滅門,在那一戰裏傷了根基。若不是從小習武,又跟着蕭将軍天南地北地跑,磨練出一身結實的皮囊,怕是早早去見了閻王。如今,不能再是策馬揚鞭、日行千裏的将領,能好好地活着已是不易。
二來,是他的這雙腿。
青竹一直不相信蕭陵的腿壞了。他自幼被養在蕭家,蕭家滅門時,這些小厮奴婢們原本都要跟着遭殃的,但簫母心善,臨刑前托人把青竹等一些無辜稚子送了出去。他們流亡幾年後,只有青竹一人活了下來。
而後又是幾番輾轉,活下來的蕭家舊部找到了青竹,替他改頭換名,随侍蕭陵左右。
除了武功外,青竹也會醫術,蕭陵的修養事宜便全權交于青竹。
可以說,蕭陵身上這些能作香囊的藥味,都是拜青竹所賜。
但謝玹好像很喜歡這個味道,不多時,他便枕着蕭陵的手沉進了夢鄉。
蕭陵低頭看了眼,幾個瞬息的時間,他輕輕抽出手。
一屋暗燈,蕭陵的手重獲自由之後,在空中停頓片刻,又自暴自棄似的,輕輕落在謝玹的臉上,由上及下的一寸一寸地劃過謝玹的眉眼。
閉上眼的時候,謝玹顯得極為乖巧,這得依賴于遺傳。
相由心生。在尚且年幼的時候,謝玹被太監虐待,身上心中處處是疤痕,看人的時候,未免過分陰鸷。而如如今,他又年少,未經歷世事,亦不如謝青山那般看淡一切,自然不及他沉穩。
這是屬于他的乖巧。
觸感在指尖極其鮮明,滾燙的,像是一場分別了許久的思念。
蕭陵早以為自己的心不會再動了。
點着的燈忽而被風吹得一滅,驚動了蕭陵。
他驀然将手收回擱在扶手上,手指掩耳盜鈴似的蜷縮進袖中,別開眼不再看他的心安之處。
他從皇宮脫身,趕到永州……事實上也吃了不少苦頭。
太後盯着他,也盯着遠在永州的舊部,就是提防着他們有朝一日會和,圖謀更多。
按理說,蕭陵并不能如此輕易地離開。
那場大火燒起來前,太後曾對他動過殺心。
這麽多年以來,太後之所以有顧慮,不敢輕易對蕭陵舉起刀,甚至是除了軟禁,在其他方面幾乎可以用縱容二字來形容,并非是因為那張免死金牌。
太後忌憚分散在外的大周各處的蕭氏舊人。
他們是蝼蟻,不值一提,但若是不加以控制,是能使得千裏之堤潰爛的禍源。
那些人,都是跟随蕭慎獨征戰高句麗、在邊境抛頭顱灑熱血的真漢子,追随之人含冤而死,自己也淪為喪家之犬,對謝氏不可謂不恨。
微末的蝶翼也能讓千裏之外卷起風暴,太後當年無法對他們趕盡殺絕,如今,亦是忌憚着他們。
永州的謝青彥,是太後扔出的一個魚餌。
她暫時沒有機會對蕭氏的人趕盡殺絕,對謝家的這些皇子皇孫們,卻是可以随便拿捏的。謝青彥當年被鳳易救走,太後心知肚明,在追殺失敗後,亦并未吃虧。
她以此事發難,讓懷遠王一脈遠離汴京,離開朝堂不再插手中心政事,讓他們駐守在北疆的極寒之處,變相壓制了鳳家的勢力。
世間事本就不是非黑即白,非正即反,權勢的争鬥,是在不斷迂回退讓中達到平衡的。
如今打破平衡的,是謝青彥這個癡兒。
太後是篤定這一次她能将蕭氏舊部盡數剿滅,所以才敢對蕭陵動手。
出宮之前,那場大火焚盡一切,太後的心思,蕭陵知道得一清二楚。
如果他在這場大火裏死去,那後面,太後只需要借李家永州的軍隊,将蕭氏舊部的主力軍一網打盡。
若沒有事成,也可調動後手。
沒有青竹在身邊,他孤身一人與太後身後的千軍萬馬博弈,實在是過于人單力薄。然後這一手猝不及防,蕭陵并未做好完全的準備。
那場圍剿般的大火,蕭陵确實差點栽在裏面。
但不知道為何,暗處有一方勢力幫了他一把。
那是不屬于蕭家,也不屬于太後的第三方勢力。蕭陵百思不得其解,思前想後,直到來到永州見到謝玹,心中才對那位幫助自己脫身的人有了些想法。
蕭陵拿手在謝玹的額間試探了一下,入手的觸感依舊滾燙,但比方才他剛到時要好很多。
他的消息來源不廣,但因為知道謝玹曾飲下鈎吻,是故有意無意地注意着他。他雖來永州不久,但一些事情都知道個大概,包括謝玹的身體狀況。
相較于北疆,永州的四季至少還有界限,但與溫暖的汴梁比起來,依舊算得上是極寒之地。
他将謝玹的手放進被褥裏,又替他掩好被角,轉身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操縱輪椅出門去了。
門外有人在等。
看身形是個壯年人,長得老氣橫秋,最為打眼的是他眉弓處的一道疤,從左耳劃到右邊下颚,像是腦袋被硬生生劈成兩半,又重新接了回來。
大門處有臺階,謝玹屋子外的侍衛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俨然已經暈厥。壯年人見蕭陵出門,一路挨個兒地踹開他們癱軟的身體,矮身将蕭陵從輪椅上抱起來,扛在了肩上。
蕭陵表情未變,在壯年人肩膀上找了個穩妥的位置坐好,矜傲地垂下眼。
“少爺。”壯年人開口道,“青竹他……”
“都說了別叫少爺。”蕭陵蹙眉道,“青竹怎麽?”
“他來永州了……”壯年人讪讪改了稱呼,“先生在宮裏的那出金蟬脫殼好像沒騙到他。”
他想擺脫青竹,亦是想讓他自由。任誰深陷陳年舊事的泥沼之中,抽身時都不可全然無痕。蕭陵于此世間翻滾數十年,不想讓青竹也随他一起沉淪。
事外之人,本該無憂一生。
可惜蕭陵執拗,青竹亦是個倔性子,就算親眼見到“蕭陵”的屍體,也根本不信自家先生死了,奔波數月來到永州,找到了他們。
蕭陵道:“罷了,他要留,就留,不用趕他走了。”
“是。”壯年人颔首,又道,“那……”
他是想說他們的計劃。
此處驿館中,雖說大多數人都被他們幹掉了,但每一束光照不到的地方,興許還藏着不為人知的眼。
他欲言又止,心道,原本他們是打算直取李州府項上人頭的,但看蕭陵的樣子,怎麽好像改變了主意?
壯年人悄悄回頭看了眼屋內,被隔窗遮擋的黑黢黢的一片,不知屋內是何人,竟讓蕭陵一改神色……
明明剛進去時蕭陵的表情還不大好呢。
所以,李景揚殺還是不殺?
思忖間,蕭陵開口道:“去見李缙。”
壯年人一驚,脫口而出:“真改主意了?”
蕭陵輕蔑一笑:“誰說我改主意了?州府要殺,可你別忘了,我與李缙,可是同盟關系。”
對外人來說,謝青彥是忽然出現在永州的,然而,他原本被懷遠王保護得好好的,為何時隔多年會突然失蹤,且千裏迢迢的奔波至永州?
一個傻了的癡兒,走在半路都會被惡人打死,亦或是因為無法自理而活活餓死。
除非……有人特意将他帶到此處。
謝青彥之所以能來永州,是因為鳳九淵。
也可以說,是因為太後。
他們二人演這一出雙簧,太後借衢、永二州邊界匪寇之事,讓謝玹對其剿滅,亦是在引誘蕭陵動作;而謝青彥的出現,則是在引誘李缙,他那顆蠢蠢欲動的反心早已按捺不住。
太後放李缙回永州,早在許久之前,就已經設下了圈套。她不是放虎歸山,而是引蛇出洞。
此番毒計,一石二鳥。
石為謝青彥,鳥則一為李缙,二為蕭陵。
她要借謝玹與鳳九淵的手,将這兩根橫亘多年的肉中刺一同拔除。
既然太後都為他鋪好路了,他不趟上去,豈不是辜負了人的一番好意?
他不再優柔寡斷……他本不是優柔寡斷之人。
蕭陵拍了拍壯年人的肩,不再回頭:“走。”
後半夜,及至黎明之時,謝玹被一陣嘈雜的聲響驚醒。
睜開眼的那一刻,腦子裏還停留在看見蕭陵的畫面。
他坐起來,怔愣許久,一時分不清自己是在夢裏還是在現實。
但身體已經好很多了,不再發熱,頭腦也不暈了,仔細感受,屋內分明沒有燃起爐火,他也不覺得冷了。謝玹擡手,撚起指節聞了聞,果然聞到了熟悉的藥香味。
不是夢。
謝玹輕輕摩擦指尖,将那抹香氣揉搓進指腹。
外面的喊叫聲愈發震耳。
他收斂心思推門出去,沒了大門的阻隔,震天的喊聲幾乎沖進他的腦中。然而侍衛久久不見人影,檀夏亦是不知所蹤,就連葉一也不在。
謝玹花了點時間,在“先去把秦庭找回來”與“先去看看發生了什麽事”之間徘徊,最後選擇了後者。
但他沒能出驿館。
達官貴人們被這聲音吵醒,裹着大衣就跑了出來。等謝玹出門時,他們已經弄清楚事情的原委,見謝玹要出去,忙大驚失色地攔住了他。
“小殿下!”
經過當初搜查此刻一事,大多數人都知道,十三殿下也住在其中。那位垂垂老矣的官員是個熟面孔,也是當初與謝玹發生過小摩擦的那位。
他一把拉住謝玹,緊張道:“此時別出門!出大事了!”
謝玹停步回眸,輕輕笑道:“不知是發生了何事?”
“那李景揚,李州府,在府衙大門口被人殺了!”官員還有些後怕,說話時,下颚處的呼吸随着恐懼一顫一顫,“天殺的,這可是州府門口,誰這麽大膽敢殺朝廷官員!”
謝玹眸色一暗:“有查出是誰幹的麽?”
官員:“還能是誰!都說了讓李景揚早點剿殺那群土匪的!偏不聽!懶政懶到把自己的命懶沒了,活該!”
是那群賊寇?
謝玹擡頭看去。
驿館離府衙并不遠,站在門口往外眺望,還能看見那處蔓延出的火光。
昨夜他睡得安穩,卻不知,外面的戰火的鐵鑼早已奏響。
他謝過這位老官員,轉身往自己屋裏走去。但他走得很慢,州府死在府衙門口的确是件震撼的大事,說不定不日會傳到京城。
是誰幹的?
謝玹腳步一停。
答案不言而喻。
驿館的護院停在門口,為避免住在裏面的貴人被沖撞,還帶着一絲威脅的意味——興許是誰下了令,殺死李景揚的兇手有可能是賊寇,亦有可能是某些渾水摸魚的人。
是保護,亦是監視。
那些侍衛被人敲暈後,至今還沒醒。葉一不在,阿黑也回到了鳳九淵身邊,謝玹此時無人保護。
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想要出去看看。
他從不願被動接受信息。
天終于亮了。
一群未被那動靜驚醒的人,一大早起來要趕路,卻被告知要留在驿館聽候官家的下一步指示。他們只是來這裏歇腳的,看起來非富即貴,一聽自己要被軟禁,頃刻間便鬧了起來。
護院到底只是護院,攔了兩下根本攔不住,只好随他們去了。
謝玹就混在其中。
他偷偷找了個年紀與他差不多的少年,趁其不備一手刀将人砸暈,而後自然而然地随人群出了門。
李景揚的死活謝玹不管,但若是因為李景揚的死,永州出了亂子,他可是要渾水摸魚管一管的。
謝玹一路避開顯眼的地方,他想先去府衙看看情況。這麽大的事,或許鳳九淵也已知曉。
他一邊思忖着,一邊往府衙走。
忽而,一個人影映入眼簾。
行進的過程中,謝玹并未放松警惕。如今他是一個人,這個身份走在路上,若是被人盯上,定是件麻煩事。輕則受傷,重則還有可能喪命。
那個人影一路跟了許久,街上形形色色人換了一批又一批,這個人影始終跟随在左右。
謝玹神色一凜,決心放棄自己去府衙的目的——他被人盯上了。
雖然不知道這個人是誰。
因李景揚被殺一事,街邊多了許多巡邏的守衛,謝玹加快腳步,試圖去找這些守衛,然而那人卻像事先預料到他的想法,在他剛邁出一步時驟然出擊!
謝玹按住袖中防身的匕首,冷冷地注視着來人。
他想過會有危險,但沒想到,這人會在光天化日之下動手。
是誰的人?是要殺他,還是要從他身上謀利?
然而時間并未容許謝玹多想。
那人身手敏捷,在未曾驚動守衛的情況下,一舉将謝玹拽進了路邊的巷陌中。
被拽住的那一剎那,謝玹“刷”一聲抽出匕首,猛得向前刺去——
泛着寒光的匕首抵在那人的脖間,方寸的距離,卻未能再進一寸。
謝玹別開手腕,幾欲再刺!
那人卻驀然扯下頭頂的幕笠。
暗沉瞳色、高大身形、被濃墨重彩填畫後的五官,以及……那雙旋渦似的眼。
謝玹愣住。
他卻傾身向前,故意拿脖頸去撞抵在喉間的匕首。猝不及防之下,謝玹來不及收手,刀尖瞬間有鮮血浸出。
謝玹只能低呵:“李徵!”
李徵卻笑道:“好久不見,小殿下。”
“你……”
“噓。”李徵擡手捂住他的嘴,眉眼一彎,“別說話,讓我說。”
陰暗的小巷裏,李徵一手握住謝玹手腕,一手穿過他的腰間,扼住他瘦削的腰身。
他已一個幾乎貼合的姿态,将謝玹牢牢壓制在牆面,且不去管他的傷口。
“我好想你啊。”李徵輕聲嘆道。
作者有話說:
麻将桌架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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