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我想要你
第91章 我想要你
李徵就這麽好整以暇地坐在那裏,雙手搭膝,坐得四平八穩。唯有頸間被利刃割傷後流出的血沒有清理,低落在衣領處,像一朵枯萎的花。
他目不斜視,沉默又帶有侵略性的目光,若有若無地落在謝玹身上。
他在觀察謝玹。
奈何謝玹此人從未有過将心思寫在臉上的時刻,就算偶爾有真情流露,也是轉瞬即逝。但謝玹愈如此,李徵就愈着迷,好似在面對一個外殼堅硬的動物,一層層想扒開他的防備,窺見他柔軟的內裏。
謝玹眉心一動未動,只微微擡眼,坦然與他對望:“哦?是嗎?”
只這一句,李徵便已明白,謝玹不信。
倒不是不信頭一句,西南之地本就多戰事,當年的兖州十三城喂不飽那些西南蠻子,撐到王骐領軍差不多到頭了。
謝玹不信的是第二句——畢竟他李徵篤定要做什麽事,可從來都是先斬後奏,萬不會提前多說一句。他若要殺蕭陵,現今恐怕早已在路上了。
李徵看了半晌,總覺得就這麽如隔雲端似地望着他,好似隔靴搔癢,不解思念,索性起身在謝玹身邊坐下,又捉起了他的手。
入手觸感冰涼,但興許是今年的冬天太冷了,除了鐵塊似的涼意,摸起來骨節連着皮肉,瘦津津的讓人心疼。
“那便不是了。”他将謝玹的手攏進自己的手掌間反複揉搓,“離宮這麽久,宮裏的事情知道多少?要不要我一字不落地給你講一遍?”
謝玹被他摸得有些癢,但李徵本身像個火爐,被這麽觸摸着,身上也不免跟着暖和起來。
他收起方才因聽見蕭陵二字泛起的絲絲波瀾,道:“不必。”
李徵懂了,輕輕笑了下:“小殿下果然早有打算。”
謝玹又問:“謝端如何?”
“住在玉華殿,每晚會随着太後抄經。”李徵低着頭,細細摩擦謝玹的指腹,“有些老臣在背後閑言碎語,說十三殿下若是再不回來,恐怕要失了聖恩。”
說着,李徵動作停住,回身看向謝玹:“說來也奇怪,原本經由你那一出戲,謝端想要再得榮恩幾乎是不可能的,為何你只是下了趟永州,一切就要如舊了?”
謝玹不鹹不淡道:“皇祖母老了,喜愛膝下承歡的把戲,能把控得到的,自然要比虛無缥缈的東西要更得歡心。”
“可你離宮并不久,在朝中的聲望卻已徑直跌到谷底,朝中上下說起殿下二字,總會首先想到謝端,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李徵的意思是,其中有推手?
雖然謝端重得恩寵在他的意料之中,但經由李徵這麽一提醒,謝玹也發覺了其中的古怪。
他人還在永州,李缙還未解決,太後不至于這麽快就将他這顆棋子抛棄。
除非……另有變數。
謝玹察覺到李徵話中有話,但問話還未出口,李徵又話音一轉:“陛下前些日子差人将般若寺翻新,裏裏外外忙活了許久,人雖然病着,但精神還不錯。”
謝玹心念一動。
李徵直白出聲詢問:“有懷疑的人了?”
也不等謝玹說話,李徵只點到為止,便又另起了一個話頭:“其實那些嘴碎的大臣們還提到另一件事……閑聊時他們談起小殿下,總會先嘆口氣,而後才會說……堂堂十三殿下,被太後娘娘如此器重,是能擔當大任的人物,怎麽就與幾個男人這麽不清不楚。”
李徵頓了頓,看向靜默不言的謝玹:“小殿下,這也是你的考量麽?”
李徵想到了其中一層。
尊貴的皇家子孫,與男子行些淫穢茍且之事,說出去面子也難堪,若是想繼承大統,恐怕會被朝廷官員噴上三尺高的唾沫。
而謝玹非但不因此避嫌,反而如此堂而皇之,是否是因為……若朝野上下真到了該立新皇的時候,太後面對這樣的謝玹時,也會因閑言碎語猶豫三分而另擇他人?
畢竟,在太後的掌控下登位并非是一件好事。李徵了解謝玹,知道他所求所想,即便為了暫時得權而飲下鈎吻,也不代表他真的願意茍全性命,此生依附在太後的掌下。
他登位之時,必是自己能掌控一切之時。
可李徵不免又想到了另外一層。
倘若不是為此,倘若他的猜測是錯的,那這麽久以來,謝玹的心究竟在誰的身上?
他爬到兵部侍郎的位置,看管了諸多險惡人心,也知道如何慘烈地剝下旁人的假面,唯獨看不透謝玹。
“什麽考量?”謝玹恍若不知,“聽不太懂。”
“小殿下對我們的考量。”李徵也不跟他繞彎子。他握住謝玹手腕,二指撚起謝玹的下颚,微微擡高與其對視:“小殿下,我有話要問你。”
謝玹心頭一跳,心中陡然有不好的預感。
明明剛才還在談論宮中諸事,怎麽話音一轉,就要往奇怪的方向發展了?李徵究竟在方才的間隙裏想到了什麽?
果然,李徵下一句就是:“你心中可對我有情意?”
謝玹被迫仰着頭,脖頸像戳了根棍兒動彈不得,唯有一雙眼添得靈動。
即便他有能力從李徵的桎梏中掙脫,但一時半會也被他這般不加掩飾的問話鎮住了。
情意二字,若摻雜暧昧,謝玹便如魚得水游刃有餘。這些你情我願之事,誰也算不得吃虧,風花雪月煮酒烹茶對謝玹來說只作調味。他上輩子過得水深火熱,在泥沼中掙紮已耗費了所有力氣,也沒真正對誰動過情。
他對李徵可有情意?
謝玹頭一回被問住了。
李徵好像也并未急于得到答案,只道:“西南戰事将起,在帶兵打仗上,王骐只能算得上是個半吊子,星星點點的戰火尚可撲滅,若這火燒得旺起來,他恐怕拿捏不住。”
謝玹心中還在為剛才李徵的問話打鼓,迷迷糊糊地想,他說這個幹什麽?
李徵又道:“所以我也加了一把火。高句麗在外,大周之內亦有蠢蠢欲動的心思,你來永州之前為王骐設下的圈套,如今已向外擴了一大圈。”
他給王骐設下的圈套?
哦,想起來了,他曾以運河為由許諾王骐,三年必可與高句麗一戰。王錦瑟執掌江山,除了挾制謝氏以外,還有一條,那就是依靠背後的西南鎮軍。
想動王錦瑟,就必須跨過王骐這道坎。
不過彼時謝玹想的是令他們狗咬狗,且是很遠之後的事了,李徵的手竟也已能伸的這般長了?
李徵又道:“還有蕭陵。那場大火之前王錦瑟便對他起了殺心。她屢次宣蕭陵進殿,以各種理由找他的麻煩,為的就是放松蕭陵的警惕,然後在蕭陵最疲憊的時候給予致命一擊。永州的蕭氏舊部是王錦瑟心中的一根刺,她将謝青彥抛出後,做了兩手準備——若蕭陵死在那場大火裏,她便同時派鳳九淵将其剿殺,北疆的兵馬,可比京城的兵馬要肥壯好戰。”
“若蕭陵僥幸逃脫,她也可讓你與鳳九淵聯手,将蕭氏殘黨扼殺在永州。不過各中方法,我暫時沒弄清楚。”
謝玹突然道:“你的意思是蕭陵差點真的死在那場大火裏了?”
“是。”李徵颔首,“不過我從中幫了他一把。大火燒起來的前夜,我派人稍微告誡了一下他……哦,蕭陵離宮後,不是沒帶他身邊的那個小書童麽?我也順勢将人帶來了。”
謝玹看向他:“為什麽?”
李徵:“權勢是個讓人上瘾的東西,當你手中握有它的時候,你就會不由自主地使用它,無論有沒有具體的原因。不過……”
他微微收斂笑意。
李徵其實算不上絕色。相較于其他人出色的五官,李徵看起來似乎泯然衆人。但他臉部洛輪廓分明,眉眼亦像是一幅山水畫裏最濃墨重彩的部分,看着你的時候,仿佛你就是他的全世界。
“不過,這一回倒是有別的原因。”李徵松開謝玹,稍稍退開些許,深深地看向謝玹的眼底,“我不想你傷心。”
謝玹張了張嘴。
向來伶牙俐齒、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十三殿下,頭一回啞口無言。
謝玹本就不信這世上有純粹的真心。
在滔天的深淵中摸爬滾打多年,他那顆心早已又冷又硬,即便被人诩作多情的玲珑心,大多也只是危及心底的玩笑話。
他還從未有過這種時刻。
他在衆多利益往來中虛與委蛇,在花叢中一路摘下諸多芳澤,卻看都不看一眼,在須臾的微風中掩蓋心思,只将最鋒利的一面展露于世間。
可有人走過,朝他兜頭潑來一腔滾燙的血,真摯又熱烈。
李徵出身死親,幼年克遍親朋,跌跌撞撞活到二十多歲,已在命運的漩流中掙紮了許多年。
可他卻從不信命。
那些并不能将他擊垮。
他說要向上爬,便真的爬到了旁人觸之不及的高度。穿過高山,越過窪谷……
他看似按部就班獲得一切,實則空虛寂寞一無所有。
他身無長物,唯有一顆沒人嘗過的真心。
悉數捧于謝玹。
謝玹看向他:“一定要有一個答案?”
“就當可憐可憐我?”李徵輕輕一笑,“小殿下萬人矚目,我觀之敬之,既不能私藏,便只需特殊一隅,慰藉此生。”
“怕都是些冠冕堂皇的話罷。”謝玹嗤笑,“人的欲望是無窮的,誰知道你明天會不會索要更多?”
“明日事明日說。”李徵道,“人生無常,指不定明日我便不在人世……嘶……”
謝玹一手刀飛去,戳得李徵捂住胸口,疼得半天直不起腰。
可他沒來得及起身,便被謝玹一把捏住領口,深深地吻了下去。
屋外的風雪不知何時又刮了起來,在空中便凝成了冰珠,噼裏啪啦地敲打在門上,像是哪家奏起了樂。不知道是誰的手一伸,遮光的帷帳長發似的垂下來,無聲地落在地上。
二人呼吸交纏,分不清誰是誰的喘息聲。半晌,謝玹半撐在李徵胸口,眼睛深得發亮。
李徵的手緊緊挾在謝玹腰間,幾乎要捏住一道印子。他目光幽深,顯然極近壓抑,又實在是煎熬,呼吸都變得滾燙又冗長。
“我若不想旁人碰,那麽他的手今日碰了,明日就不會在他的胳膊上。李應寒,你想要什麽答案?”
謝玹微斂神色,呼吸不穩,被凍得有些慘白的臉,現下也終于爬上血色。這使得他在這昏暗的帷帳內像一團明豔的火光。
“是我鐘情于你,還是……我願意忠于你的欲望?”
李徵的手猛然收緊。
倏地,他手臂一緊,将半撐起手臂的謝玹連人帶身扣在自己的胸前。
散落的烏發纏繞,宛若神話裏永不分離的千千結。
李徵目光暗沉,聲音喑啞,猶帶笑意。
“不,是我想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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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