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秦弄影白着臉,盯着岑青鋒遞到面前的劍。它的煞氣與鋒銳都收斂了,劍身依舊赤黑,沒有染上絲毫血跡。持劍那手膚色瓷白,手指修長有力。

一殿寂靜。打破沉默的是年輕大漢的嘶吼:“大哥!”

他撲到方盟主身前,對着那被劈成兩半的身體崩潰大哭!那哭聲又驟然停止,大漢猛然擡頭,雙目赤紅死死盯着岑青鋒:“仙尊為何殺我大哥?!”

岑青鋒背對着他,只是微微偏了偏頭:“你大哥早就死了。現下那人,不過是占據他身體的魔物罷了。”

大漢厲聲斥責:“你胡說!我與大哥相識百年,他和曾經并無差別,又怎會被魔氣操控?!現下八方盟大小事務還是我大哥在操持,”他指着地上的其餘魔修屍體:“你敢說我大哥和他們一樣?!”

岑青鋒終于轉身:“的确不一樣。吞噬你大哥意識的,乃是遠古魔物噬烈的魔種。遠古魔物能以強大魔氣孕出魔種,魔種能夠思考,精于僞裝,是以你大哥才能與你正常相處。”他看向另外六名魔修,淡聲道:“吞噬這六名修士的魔氣,則是出自你這‘大哥’的魔物體內。普通魔物只能以魔氣入侵修士,無法僞裝,是以他們才會暴露。”

秦弄影不曾在書中看過關于魔種的記載,大漢顯然也沒聽過。他有一瞬的悚然,而後勃然大怒:“好!仙尊說我大哥體內有魔種,那請你給個證據!”

他根本就不信岑青鋒的話,岑青鋒便收回目光,轉身不再看他。唐掌門此時上前,勸道:“我也是不久前才知曉,仙尊能精準感知一切魔物。他不可能出錯。”

他擋在大漢身前,不允他再逾越。大漢的視線越過唐掌門,死死盯着岑青鋒。他的手落在腰間銅錘上,用力抓住錘柄,手背青筋暴起。秦弄影毫不懷疑這一刻,他想拼死一搏,為他死去的義兄報仇。

可他終是将手放了下來,大概也清楚拼死一搏只是自尋死路。但他的神色間并無喪氣或是悲傷,而是隐忍到面目扭曲的憎恨。然後他一聲不吭轉身,朝宮殿大門行去。

唐掌門見他走了,朝岑青鋒道了句:“青鋒,這裏我一會會讓人來收拾。”急忙追了上去。秦弄影聽見他對那大漢說:“……節哀……淩霄宗補償……”

秦弄影看着兩人背影,第一次意識到,書中岑青鋒落到被萬人圍剿,或許并非無刃劍的過錯,而是緣于她的師尊自己——岑青鋒不喜與人争辯,不在意旁人會說什麽。這淡漠的性格有時便會留下誤會,甚至被有心之人利用。

沒來由的,秦弄影想起了原文那句“一些人對淩霄仙尊積怨已久”。空泛的文字突然有了活生生的面孔。這些被岑青鋒“濫殺”了“無辜”親友的人們,會在将來的某天,岑青鋒入魔後,糾集浩大隊伍前來圍剿。他們懷着深仇大恨,以血淚控訴,将岑青鋒描繪成一個惡貫滿盈的大魔頭,激憤誓要置他于死地。

眼看大漢即将踏出殿門,秦弄影一聲大喊:“站住!”

大漢身體一僵,頓住了腳步。他忽而大笑起來:“哈哈哈哈我便知道!說什麽淩霄仙尊需要殺戮魔物魔修平複魔氣,都是假的!仙尊只是控制不住自己,需要殺人罷了!”

他轉過身來,惡狠狠道:“如今我得知了真相,你又豈有放我離開的道理!”他拔出銅錘,目呲盡裂:“來吧,要殺便殺!我八方盟的兄弟情同手足,一定會為我和大哥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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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她的,是一殿安靜。岑青鋒壓根就沒看他一眼,唐掌門也是一臉尴尬。只有秦弄影上前一步,站去了岑青鋒身前。嬌俏的少女撸起衣袖,雙手叉腰柳眉倒豎:“你這人是不是有什麽大病?!是我叫你站住啊,又不是我師尊!你誣陷我師尊亂殺人,我不服!我師尊只殺魔物魔修,如此心意,還要被你扣黑鍋!這事你必須向我師尊道歉!”

大漢:“……”

畫風一秒從大義赴死,突變成了後宅撕逼。大漢視死如歸的神情都有些維持不住。秦弄影轉身去扯岑青鋒衣袖,可憐央求道:“師尊,你快證明給他看,他那大哥就是魔物!你一定有辦法的!”

岑青鋒垂着眼看她,半響,再次将手中的無刃劍遞給她。秦弄影等了半天,竟然只等到這個回應,差點一口血吐出來!她一時真想掐着岑青鋒脖子晃,沖他大喊“皇上你再不急我就要急死了沒辦法也要給我整出個辦法來啊”!

可這也就是想想。秦弄影也顧不上無刃劍剛剛才在別人身體裏過了幾趟了,飛快接過劍,和小鉗崽一起抱住:“師尊!求你了!”

岑青鋒幾乎是擦着她的話尾開口了:“有辦法。”他轉向那大漢:“單看他願不願意。”

大漢也愣住了。他反應過來,沒有猶豫回答:“自然願意!”

岑青鋒示意地上被劈成兩半的中年男人:“他才剛死,體內魔種尚未死亡。你若不信,可将手置于他右側眉心,将他屍體中的魔種引入自己體內。”

大漢僵在了那裏,秦弄影也呆了。她片刻終于反應過來,為何大漢要證據時,岑青鋒會什麽也不說——證明的方法的确有,卻要拿另一個人的性命去換。岑青鋒大約是覺得這麽做沒有意義。

可她師尊未言之于口的善意,最後卻成就了他的惡名昭彰。那些活下來的人們毫無所知,懷着恨,成為了圍剿大軍的中流砥柱。

秦弄影忽覺情緒翻騰,憋悶酸楚齊齊湧上心頭。她努力平複情緒,再看向那大漢,便見他神色掙紮。

大漢的确不相信岑青鋒所說,可事情要以他的性命為籌碼,那再小的可能也要謹慎了。秦弄影無意相逼,她只想為岑青鋒洗脫惡名。正措辭如何說道,大漢卻做了決定。他大步行回中年男人屍身旁:“我相信我大哥沒有入魔!”他逼視岑青鋒:“如果我沒有從他體內引出魔種,那請仙尊給我一個交代!”

岑青鋒沒有表情颔首。大漢得了這應答,毫不猶豫蹲下,将手掌覆在屍體眉心。秦弄影到底是勸道:“你考慮清楚。仙尊的确能分辨魔物魔修,之前有人将魔氣灌注入凡人體內,仙尊都能發現她的欺瞞,放那些凡人安全離去。他若是濫殺,為何不連你一起殺了?還免得留個活口。”

大漢冷笑一聲:“你這小女孩,也不必惺惺作态。他留我一條命,又騙我什麽引出魔種,不就是故弄玄虛,想維持住自己的名聲?現下你說這些也是想吓住我,好幫你師尊蒙混過關。可我已經以靈氣導入我大哥體內,根本沒有引出什麽魔種……”

他的聲音忽然頓住,整個人定在了那。秦弄影只覺不好,懷中的無刃劍便如流星飛出,斬斷了大漢一臂!

斷臂飛落,四濺的血液再度沒入赤黑劍身。大漢跪倒在地,發出痛苦悶哼。無刃劍則飛速回到秦弄影身前,将自己塞回她懷中。

秦弄影太過震驚,以至于沒去管無刃劍這一小小舉動。那大漢哆嗦着,從懷中摸出了一個小瓷瓶,倒了幾顆藥丸進嘴裏,這才冷汗涔涔擡頭。

他先是看向秦弄影,秦弄影一怔,退後一步:“不是我。”

大漢便朝着岑青鋒磕了個頭:“對不住,誤會了仙尊。謝仙尊不計前嫌救命之恩。”

岑青鋒語調無波:“不必言謝。你若被魔種控制,這一劍便是去殺你的。能救下你,純屬意外。”

大漢心有餘悸看着地上的斷臂。他方才的确從屍身中引出了魔種,本以為難逃一死,可不知為何那魔種行動遲緩,岑青鋒才能及時斬斷他被魔種侵入的右臂,救了他一命。

唐掌門上前,将受傷的大漢摻扶去治療。大殿中只剩下岑青鋒與秦弄影。秦弄影終于有心情顧及那一地對半開的屍體了。她急匆匆往殿外行:“師尊,我們別呆這裏了,去我洞府吧。”

雖都是失了理智的魔修,但如此場面,秦弄影還是覺得滲得慌。她跑了幾步,又想起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之一,無刃劍,現下還在她懷裏!

秦弄影汗毛倒豎,轉回岑青鋒身前,将劍雙手奉上:“師尊你的劍!還你!”

岑青鋒沉默片刻:“你幫我拿着。”

秦弄影眨眨眼。她怎麽覺得,師尊總是把她和無刃劍湊對啊?莫不是師尊發現了她不喜無刃劍,于是按頭想讓倆小盆友“重歸于好”?

秦弄影誠舊獨懇道:“它太重了,我昨晚沒睡好,拿不動了。”

岑青鋒抿着唇盯着她,半響道:“我殺人殺累了,也拿不動。”

……高冷師尊都會睜眼說瞎話了,這一定不是她的鍋。秦弄影哈哈幹笑一聲:“那反正現下師尊也用不着了,先給它放在這裏吧。”

她将劍啪地丢在青石板磚上,掉頭就跑,根本不敢看岑青鋒的神情。岑青鋒好歹是沒叫住她,任她跑回了小洞府裏。秦弄影這才從懷中摸出一塊剔透石頭。

這石頭叫留影石,是修真界挺常見的東西,能忠實還原曾經發生過的事情。秦弄影在天瀾峰跳級太多,很多基礎陣法沒學習,便拿了一堆留影石給慕承業,讓他畫陣法時留個影像,方便她有空時補習。

她自己身上也備着好些留影石,方才正好派上了用場。秦弄影指尖撫過留影石,空中便出現了大漢的身影。他昂首铿锵答:“自然願意!”

留影石開始播放方才宮殿中的情形。秦弄影把乾坤袋中的所有留影石都取了出來,開始拷貝影像。岑青鋒不知何時來了,在旁看了許久,終于問:“你在幹什麽?”

師尊不生氣啦?秦弄影笑眯眯道:“師尊,我們把這段影像發去給各大門派,好不好?這樣他們就會知道,你沒有濫殺無辜。如果之前你殺了誰又不告訴他們原因,他們看了這段影像,也會知道你只是不想他們白白丢了性命。”

岑青鋒淡然道:“此等小事,你決定便好。”

秦弄影停了手上動作,嘆了口氣:“師尊,這不是小事啊。衆口铄金積毀銷骨,人言可畏啊。”

岑青鋒平靜負手:“如何可畏?人族生生死死,也不過如蜉蝣于天地。族群尚且如此,又何必計較人言。”

秦弄影哭笑不得:“師尊,你扯到這麽高大上的角度,就啥事都沒法說了啊。”

她想了想,在岑青鋒身前站好,指着自己鼻子:“人族是蜉蝣,那我呢?我是一只小蜉蝣,可我若不好好修習,師尊你不計較嗎?”

岑青鋒的目光定在她如削蔥的白嫩指尖上,又移到那精巧的鼻尖,最後落在那張明豔而靈動的面容上。世界明明很大,可這一刻,卻又忽然變得很小。岑青鋒答:“你不一樣。你是秦弄影。”

秦弄影怔住。那異色雙瞳安靜平和,仿佛他并未說出什麽驚人之話,而是簡簡單單在闡述真理。

秦弄影撓撓頭,嘟囔道:“師尊你真是……”少女漂亮的眉眼漸漸彎起,嘿嘿笑了開來:“看你平時直憨憨的,沒想到有時還挺會說話嘛。”

她點點頭:“好吧。我是秦弄影,那你就是師尊。”

她看上去很高興,撥弄那些石頭的動作都更有勁了。岑青鋒不知道她為什麽笑,可是如仙境的洞府,如仙子的少女……微風拂過,他體內躁動的魔氣徹底平複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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