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花隐(2)
萬花谷收留了一個怪人的消息,漸漸的傳遠了,便傳到了純陽宮。
這一日蘇幕想去太極廣場找燭塵說些新聽來的消息,今日她聽來最新最嚴謹的消息是:萬花谷收留了一個身受重傷脾氣古怪的人。
有些旁敲側擊猜測的消息是:
“師兄,聽說前陣子通緝越獄的那個雨煌,被萬花谷藥王孫思邈收留了。”
蘇幕本又想用這消息換燭塵的一根糖葫蘆,卻發現太極廣場已經不見了燭塵的影蹤。她急匆匆的去四處找,卻又碰見了在一側看書賞雪的于睿,于睿淺淺笑着說:“他去萬花谷了。”
蘇幕有些訝異,問:“什麽時候回來。”
于睿看着蘇幕:“不知道,或許,就不回來了。”
蘇幕連忙追下山門,落滿了雪又化去讓階梯變得滑腳,她跌跌撞撞跑到山腳下,卻只看見馬蹄印印在雪地裏,雪還未落滿,空氣中似乎還帶着餘溫。
匆匆而去,還沒反應過來,便沒有了蹤影。
“燭塵!”蘇幕漲紅了臉,對着他去的方向大喊:“你說好了做我的師兄!遲早……遲早你得給我回來!”
一路上奔波而行的燭塵自然不知道身後有人在喊他。待他幾天後邁進萬花谷的時候,已經風塵仆仆滿身塵土了。
他将到谷中才有心休憩,換下了道袍,着了一件玄色的長衫,在萬花谷弟子中也算不得打眼,頭發還未全幹,便索性披在了肩上。那時正是黎明,萬花谷的弟子大都剛起,正在做着早晨的功課,或是詩文歌賦,或是武學醫術。燭塵順着花海一路往上走,他突然發覺自己連如何去問如何開口都不知道。他只是聽見了在純陽宮拜神的香客的閑言碎語,而那些話不過是——聽說萬花谷中藏了個兇人,僅此而已。
他剛想找人詢問雨煌的下落,就聽見一個極輕快地少年的聲音在身後喊。
喊這個名字。
“雨煌,你怎麽出來了,身體不是才好一些麽?”他似乎很親切很熟稔的将手放在了燭塵肩上,笑吟吟的想讓他轉過來:“我說了讓你好好歇息,你的眼睛不好,天亮之時就……”
秦潋話說到一半便愣了一下,面前的這個人與雨煌的樣貌有十成的相似,但是卻是完全不一樣的神情,面前這個明明是一個不世出的公子,自有一副君子如蘭的氣度和綽約風華。秦潋覺得自己認錯了人,但又不覺得世上會有這麽想象的兩個人,手掌搭在他的肩上,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
秦潋只看見那個人微微一笑,不經意的側了個身子讓他順勢将手放下,對自己輕輕抱了個拳,用極溫存的聲音問:“不知閣下所說的雨煌現居何處?”
“你是誰?”秦潋問。
燭塵笑答,語氣是歡悅的:“在下燭塵,是雨煌的孿生哥哥。”
同胞孿生,怪不得面目一致。秦潋有些疑惑,明明是這樣關系親切的兩個人,一個看上去必定是順風順水人中龍鳳,另一個卻身負罵名人不人鬼不鬼……他帶着燭塵一路上三星望月,心下有些狐疑,但想既然血脈相承,必定不會做什麽太壞的事情。
燭塵跟在秦潋的身後走,他的劍配在腰上,總覺得越往上,周遭的人越是用防備的眼神看他。秦潋走了半晌也覺得心下疑惑,便站在雨煌的門口問他。
“你當真是雨煌的哥哥?”秦潋問。
燭塵輕笑:“我與他面目一模一樣,難道這也做的了假?”
秦潋凝眉:“那他怎麽從未提起過你?”
燭塵有些遲疑,道:“我們兄弟之間有些誤會……”
“我不管你是不是誤會。”秦潋看了一眼他腰上的劍,還是大聲說:“總之,若是雨煌不高興你進去,那麽我只能送客了。”
燭塵點點頭想要推開門,又聽見了秦潋的一句話。
“雨煌身上有傷,若你讓他生氣或者難過,不管你是何方神聖,我都不會饒過你。”
燭塵看見了那個少年嚴重堅毅而決絕的光,偏過頭避開,也不知道是刻意還是無意。
他推開門進去,發現屋內被層層的簾蔓遮擋住,清明的日光透進來,只将将能夠照出桌椅板凳一層灰暗的輪廓。屋子裏彌散着一股濃郁的草藥味,四周靜谧的像是在墓室裏。燭塵在這裏面只走了幾步,便覺得有些不舒服,壓抑的難受。
他擡起頭,看見不遠處有一層紗幔,紗幔後面是一張軟床,上面似乎靜靜的睡着一個人。
看輪廓,似乎比以往更加消瘦了。
燭塵想要走過去,秦潋連忙攔住了他,在嘴前比了個噓聲的手勢,将他拉了出來。
“你別吵醒他,他好不容易睡着,就讓他靜靜的歇息吧。”秦潋将門小心翼翼的合上,掩的嚴實,也悄無聲息。“只是你得等等了,他什麽時候醒了,我再什麽時候叫你。”
燭塵點點頭:“我知道,他的頭上大約有經脈受了傷,每日裏頭痛欲裂,眼睛也不大好。”
“你都知道?”秦潋看着他:“既然知道還丢他一個人?”
燭塵偏開了眼睛,低頭沒有說話。
秦潋又開口:“而且他不止頭和眼睛,全身的經脈都有傷,前段時間師父用藥醫好了,只是武功不大保得住了。”
他的聲音很淺,但讓燭塵心上一驚,他想說些什麽,又看見秦潋搖了搖手指。
“若是他現在将武功廢去,對他的醫治大有好處,但習武之人都視武功為性命,恐怕就算我師父藥王孫思邈來說也沒有多大用處。”
燭塵的眉心蹙緊,問:“那他以後……便是個毫無武功的廢人了?”
“那倒不至于。”秦潋笑了,“我萬花谷除了學醫,武藝在江湖上也是鼎鼎大名,雨煌學的是筆法,招式路數與萬花谷功法十分相似,想必重新學起來也不是什麽難事。我萬花谷廣收門徒,師父說也願意傾囊相授,只是……不知該如何讓他答應下來才是。”
燭塵看着秦潋,問道:“你想讓我去勸?”
秦潋嘆了口氣:“你說你是他的孿生哥哥,不管是想害他還是為他好,勸他廢了武功,總不是一件壞事。”
燭塵看着他,凝眉:“你還是不信我?”
秦潋搖頭:“不是不信,而是雨煌已經如此地步,我需防着所有的人。”
秦潋帶着燭塵至萬花谷的客房睡下,第二日早晨燭塵換了道袍,拿着掌門李忘生的拜帖見過東方谷主,萬花谷上下便都知道了有純陽弟子拜訪。但卻不知為何,那仙風道骨的道長從谷主處出來第一件事,便是往藥王孫思邈處去,說是要見一見那位在此養傷的雨煌。
孫思邈笑吟吟的讓秦潋帶他去,谷中年紀輕的弟子難免嘴碎,不消一個上午萬花谷便人盡皆知。蘇幕坐在逍遙林旁的茶亭喝茶,便早早知道了這個消息。
燭塵站在門口等秦潋的消息,許久秦潋才将緊掩的門扉打開,說了聲他醒了。燭塵邁步進去的一剎,就聽見內廳傳來一個聲音。
“讓他滾。”
聲音帶着微微的沙啞和疲憊,咬牙切齒,恨不得剝起皮食其髓。
他的手指有些發涼,他可以克己複禮可以溫和嚴厲,但惟獨不知道該如何和變成這樣的弟弟交談。
并非厭煩,而是心疼。
從胸口蔓延到太陽穴,讓人窒息的、令人發瘋的疼痛。也不知道是為他,還是為自己而難過。
他擡頭望過去,秦潋正面色有些尴尬的看着他,而雨煌則坐在那裏,皮膚蒼白,身材消瘦。
“雨煌是我。”燭塵低聲,他的嗓音不知怎的有了些沙啞,像是沙灘上砂石在靜靜的滾動。
雨煌擡起頭,他臉上的輪廓與燭塵無異,但笑起來卻是猖狂的,他擡起手,手指因為經脈承載不了體內真氣流轉而微微發顫,有些艱難的指着門外。
“我就是讓你滾。”
他的語氣決絕,微彎的唇角宛如刀鋒。
“天底下哪裏都是你的地盤,燭塵。”雨煌開口,字字句句咬牙切齒:“我躲不過逃不過,好不容易時來運轉了一次,也還是會碰上你。你這次不管是要拿我去見官還是去上刑場,若我拼盡全力,你也難留下一條命出去。”
他一字一句仿佛泣血,也在燭塵的心頭上一道道的割。
燭塵想來不懂得如何在此時進行措辭,他只覺得自己腦袋裏嗡嗡亂想,也不明白該用什麽措辭才能說清楚自己的意思。
“我會對你解釋。”
半晌,他才擠出這麽幾個字。
雨煌偏過頭,像是以前一樣有幾分調侃有幾分無辜,但眼睛裏卻是諷刺和尖銳。
若說當年那個雨煌風流潇灑玩世不恭,而如今的他,便是将心給剝開皮給撕碎,還給燭塵的,是一個支離破碎壞的不成樣子的雨煌
自己一心護他,卻落得這個下場,終究是自己作孽。
燭塵不知該說什麽好,只是覺得胸口沒來由的發痛,眼圈發紅,想要哭出來。
說起來真是不像話……明明是師父勸自己來對他說清楚,卻怎麽也開不了口,只是想哭。
雨煌卻在一旁不饒他,對他又重複了一個滾字,說完還朝秦潋笑了,似乎在笑他的窘迫和無能為力。
“你來這裏難道只是給我看你哭的?”雨煌笑着問他:“有事情快說,我再等你磨蹭下去恐怕早就病死了。”
燭塵無言,以往他牙尖嘴利只當他是小孩子心性,不覺得有錯反而覺得有趣,如今才知道自己口舌笨拙是多麽窘迫,在他面前,完全講不出話來。
他又想了良久,才很尴尬的開口道:“我是來,找你回純陽宮。”
“純陽宮?”雨煌擡起了頭,眉心微微皺了起來,“你是純陽宮門人了?”
他的身體往前探了一些,眼睛眯起來,似乎在仔細的看。燭塵愣住了,自己一身雪白的道袍已經足夠顯眼,雖說此處光線微弱,但怎麽會……
他用手指在雨煌身前約五尺的地方晃了晃,居然半點反應都沒有。
燭塵覺得氣血翻湧,幾乎想将這個地方劈個粉碎,他想抓住秦潋質問雨煌的眼睛究竟是怎麽回事,就聽見雨煌發出了個冰冷冷的聲音。
“哦,純陽宮的道長了,好皮囊,不錯。”
說是贊嘆,但還不如一巴掌打在自己臉上來的爽快些。
燭塵不想在他面前提及他身上的傷,只好将句子繞過去,他定了定心神,道:“以往的事情是我的過錯,但我有我的苦衷。若你能好好地,就算把我的性命搭出去也無妨,我只是不願看着你這個樣子。”
他的語句幹枯聲音急促,像是急切的要人相信他,反而像是一個天大的騙子。
“把你的性命搭出去也無妨?”雨煌看着他像是看着一個笑話,輕聲反問。
燭塵點點頭,将腰中的劍遞給他:“若是你覺得殺了我更好更舒服,那殺了也不錯。”
“那倒不必。”雨煌搖頭,“你不如撕了這身道袍,将你們掌門李忘生的人頭給我,我會更歡喜一些。”
燭塵愣了一下,他不知該如何接話,面前的這個人面目可怖,說出來的話也是這樣殘忍吓人,一旁的秦潋倒是毫無反應,在一旁自顧自的熬藥,看來他這樣子也不是一日兩日了。
這樣的一個雨煌,讓他覺得如同針紮在心口上一樣難受。
他撫平了一口氣,坐在了雨煌的案榻旁邊,如同那幾日照顧一般,定定的望着他有些失神的眼睛。
“若哥哥說我必定不會害你,你信不信?”
燭塵問。
“若哥哥說當初是想讓你我二人平安,卻怎知我回家太晚已經釀成大禍,你信不信?”
“若哥哥說,那兵衛就算抓你入牢房,也不過是做個樣子,等上刑場時自然有人替你,你信是不信?“
燭塵的聲音很低,溫潤如玉,他已經用了自己能說的最清楚的方法,若是雨煌,則不會不明白。
雨煌看着他,果然不再說話,像是在思索。
“那你希望我怎麽做?”雨煌垂着眼,眉心是緊皺的,“我就算信你,我當怎麽做。”
“你現下經脈有傷,承載不住體內真氣,稍有不慎極易把經脈震碎,還是把武藝廢去為好。”燭塵有些欣喜的看着他,耐下心來對他說:“以後你在萬花谷我便在萬花谷,你回純陽宮我便在純陽宮,我以後日日夜夜的照顧你,再不出半分差錯了。
他知道自己詞句笨拙不通人情,但以往對雨煌說什麽話也不要緊,兩兄弟心意相通,沒什麽事情有誤會隔閡。
但此時……
燭塵并不知道,年歲已移,便物是人非。
雨煌聽到他最後的話笑了,越笑越大聲,經脈震動讓他不住的咳嗽,臉色發白,開避開了燭塵伸過來的手。
“原來你是這個目的,只可惜你口舌笨拙,連編謊話都不會。”雨煌輕笑,看着他的眼神尖銳如刀:“若你還是我哥哥,那麽不過廢去武功罷了,哪怕只為讨你歡喜,我就算是一條命也能付了出去;但如今你早已不是那個哥哥,我也無人可依仗,你就偏偏要奪取我最後珍視的東西了麽?”
他有些艱難的站起來,伸手去掐着燭塵的咽喉。
“燭塵我告訴你,我在這裏本就污了萬花的地方,一條命賤,了不得是以死抵罪,你可別逼我做出什麽不太妥當的事情來。我倒是不介意,我和你的骸骨,在楓桦谷一齊爛了去。”
“并不是……”燭塵被他這話堵的手忙腳亂不知該如何是好,又覺得他手指冰涼不忍傷着他不敢亂動,只好将手撫上他的手指。
十指相依,雨煌手一松,便被燭塵握在手心裏。雨煌微愣擡頭,便看見燭塵正靜靜的看着他。
那眼睛裏仿佛有化不開的墨,或是有望不見盡頭的海。
“你做什麽?”雨煌皺了皺眉。
燭塵握緊他的手,發現他并未松開。但燭塵剛想說些什麽,就聽見屋外傳來一個輕輕脆脆的女子聲音。
“那雨煌就躲在這裏面!幾位大人趕緊拿了他,免得他再生出什麽幺蛾子來。”
燭塵有些詫異的回頭,就看見蘇幕一把将門推開,身後沾滿了官兵,門外似乎圍滿了兵士與義憤填膺的萬花門徒。
“師兄?”蘇幕沖過去,一把将雨煌推開,還沒等燭塵反應過來,劍刃就抵上了雨煌的頸項。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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