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善人

“爾爾,你怎麽來了?”曾耀華的半條腿搭在床沿,仍然行動不便,一手抓着久未謀面的黎欣,一手握着鐵質床頭,那動作應該是在阻止黎欣離開。

“爸。”曾予爾胃裏一陣陣翻騰,上前幾步,聲音哽咽在喉頭裏,無論如何也再發不出聲。

曾耀華見女兒在,緩緩松開手。

黎欣趁機拾起地上的行李包,另只手叉腰看着曾予爾:“你不是一直不想讓我做你後媽嗎,這不是正好,我要走,你爸不讓,你勸勸你爸吧。”

曾耀華被黎欣的态度觸怒,指着她,毫無形象地破口大罵:“你這個賤女人,我是為了你才打傷了張志陽,現在我出事了,你撒腿就跑,你還是不是人!”

黎欣也不示弱,把行李包一扔,反倒理直氣壯:“曾耀華,我對你仁至義盡了!是我讓你動手打他的嗎?!是我讓你把他打成植物人了嗎?!都是你自己幹的,別賴在我頭上!我跟你這麽多年,我得到了什麽?什麽都沒得到!連給我買個房子也不利索,好了,現在你打傷人,又住院又賠錢,倒想到我了,我傻啊我,還跟你在一起?反正,鄒慧不是傍個大款嗎,你現在老婆女兒也都齊全了,你找她們給你錢!”

“你——”曾耀華氣結,滿臉漲紅,眉角和眼睛還有紫青色的瘀痕,怒氣仿佛牽動了他的神經,曾耀華扶着額頭痛苦地皺眉。

曾予爾站在原地,頭暈暈的,又開始恍惚。

快十年了吧,她爸爸和這個女人保持龌龊肮髒的關系竟然快十年了,她有些不可置信,這些年,自己是怎麽一面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容忍父親的出軌,一面看着母親為岌岌可危的家庭而落淚傷神、日夜憔悴?

她很累,這可恥又可悲的秘密壓在心頭上十年,曾予爾每每想起,那反胃和眩暈的感覺都是如此真實。

她想掙脫,原來她學生時代每天刻苦學習到深夜都是為了掙脫,掙脫這個名存實亡的家,掙脫每一寸束縛在心頭上的疼痛。

就算将來考上大學一個人凄苦地流浪在外也是好的,這也許注定就是她的結局。

身上的凄冷一點點蔓延,曾予爾竟然冷笑了起來。

如今,她親眼看見罪魁禍首與曾耀華鬧到要分道揚镳的下場,是不是該痛快一點?解恨一點?這似乎比抛水彈、砸名車更讓人心情愉悅!

黎欣閃開曾耀華的手,看了眼嘴角挂着詭異笑容的曾予爾,想躲都來不及的樣子。

“我和張志陽、和你、你們都沒關系了,這事兒怎麽算

責任都不在我,你們該找誰找誰去!”

曾予爾一臉冰霜,語調低沉,咬牙說:“那你還不快走?”

“你以為我想留這兒嗎?我巴不得馬上就走!是你爸非拉着我!”黎欣提防地盯着曾予爾,拿起行李包一秒也不願多留地離開。

黎欣的身影消失在病房門口,曾耀華疲憊地癱坐在床上。“爾爾,不能讓她走。”

曾予爾攥緊手指:“那你什麽意思?讓我走?”

曾耀華訝異地擡起頭看她,眼裏流露出滿滿的無奈,他已經快五十歲,教師也做過二十幾年了,平時只有他嚴厲地教訓別人的份,哪會想到有一天這樣被女兒質問的時候。

“爾爾……”曾耀華抹把臉,“張家人今天又來要錢了,之前張志陽帶着他礦上的那些工人三番五次地先到學校找我的茬,我是不得已啊,那天太沖動了一時失手才打傷他,如果沒有黎欣這個證人,爸爸恐怕不僅要吃官司,還可能坐牢啊。”

“學校裏沒有其他證人嗎?非黎欣不行了?”曾予爾苦笑,句句咄咄逼人,“還是你不甘心黎欣在關鍵時刻離開你?上次那個律師不是說你要走法律程序的嗎,現在為什麽又怕上庭?”

曾耀華支支吾吾,也沒有說出個所以然。

曾予爾每教訓曾耀華一句,心尖就酸疼一下,他到底不是一個與自己無關的人,他是她爸爸,她再冷血,也不可能置之不理或者幸災樂禍。

病房裏沉默下來,間或有其他病床的家屬來回進出,不知過了多久,曾予爾面對窗子坐到病床上,眼神無法聚焦,空空地望着外面的夜色,悵惘地淡聲說:“張家的人要多少損失賠償?”

曾耀華怔愣了一下,好像仍然不敢相信眼前所發生的一切:“他們說過幾天會找律師來和我談。”

“我媽之前請的律師呢?”

“你媽……你媽那邊,算了,她有自己的新生活,她已經幫我付了我的住院費,我哪還好意思再找她。我明天就給房産中心的人打個電話,聯系一下,把咱家……咱家舊房子賣了。”

曾予爾揉了揉太陽穴,她差點忘記了,鄒慧那邊還要對林海有所交代,曾耀華的傷勢雖然不重,但這些天住院費醫藥費湊在一起也不會是個小數目,林海有沒有包容這件事的器量她無從知曉,但看林肅年的嘴臉,他們暴發戶一家不像省油的燈。

“可是房子賣了,你住哪兒?還有你現在這個樣子,以後誰來照顧你?”

曾耀華狠狠錘了下病

床,破罐破摔地說:“爾爾,你別管了,安心上你的學。過幾天看張家那邊要多少錢,如果多到我承受不了,就讓他們告我,能怎麽樣,坐牢就坐牢!”

曾予爾沉沉閉眼,雙肩塌了下來。

她的腦海裏浮現一個可怕的想法。

沒錯,當曾耀華說起賠款的時候,她就想到那個人了。

段景修,也許他可以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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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予爾坐地鐵回到學校,一路上,眼前影影綽綽的,她的心思全都放在明天怎麽對段景修開口。

是去帝國找他,還是打電話給他,或者……找蘇詠瑤?

躺在床上輾轉難眠,把那個名字從通訊簿裏調出來,又按回去,再調出來,再按回去……如此往複直到它突然地大肆叫喊。

曾予爾手一抖,看到屏幕上顯示的是佟亦的名字,呼吸提到了嗓子眼,甚至比方才更加緊張。

刺耳的鈴聲還在咆哮,曾予爾遲疑着接起來:“喂?”

“爾爾?”佟亦的聲音很溫柔。

她呆了呆,抿唇道:“……什麽事,佟老師?”

“睡了?”

“沒有。”

“那我能和你說幾句話嗎?”

曾予爾屏住氣息,輕輕地“嗯”以作回應。

“之前……對不起……爾爾,你能原諒我嗎?”

曾予爾開始後悔接這通電話,她否定不了自己和段景修不清白的關系,也問不出口他到底要她原諒什麽?

沒有把他們之間的感情堅持下去?還是他不應該聽信謠言來中傷她?

其實,如果是外人,任何一個人都會相信師丹丹所說,所以,他沒必要自責。

“嗯。”曾予爾含糊地應,轉而,冰涼的眼淚溢出眼角,她僞裝沒有聽到佟亦同樣急促而壓抑的呼吸,沙啞地說,“佟老師,很晚了,再見。”

第二天傍晚,曾予爾終于下定決心,在從謝經理家做完家教後直接去“帝國”找段景修面談,她明明知道這個無異于羊入虎口的做法危險性有多高,但她根本想不到還有別的方法來解決他們一家面對的困境。

她在“帝國”富麗堂皇的門口向上仰望很多次,深呼吸做了很多次,還是冒着秋風原地跺腳,躊躇不前。

“帝國”的水平緩步臺做的比一般的商廈和酒店都要高出許多,讓人不覺就産生一種

卑微的心态,段景修這樣的人物是那麽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直到離開他後,站在他的腳下,曾予爾才有了更深的體會。

當段景修和另一個男人并肩從“帝國”走出,曾予爾吓得退了一步,左右看看,她第一反應竟然很沒種地選擇逃之夭夭。

只是,才跑出幾步,就被那個曾經圍堵過她的侯大帥攔住了。

段景修繞到她的面前,表情是慣常的冰冷和凜冽。“既然是來求我,為什麽還看到我,還轉頭就逃?”

曾予爾看向別處,發現段景修身邊還站着另外一個人——嘴角噙着無害的微笑,微微眯眸,像是恍然大悟地打量她。

視線短暫交彙,曾予爾的臉頰莫名其妙地發燙,真想問:你幹嘛這麽看我?

“咳。”段景修輕咳,邁步擋在兩人之間,扯過她的手臂,命令道,“先上車再說。”

商務車裏,座椅的位置稍稍變換了下,男人轉過來面對她和段景修,分別給兩人一份文件,有條不紊說:“這是曾耀華案件中傷者張志陽所花銷的最基本的醫藥費、住院費、後期的護理費,以及因喪失勞動能力的賠償等等,算下來,大概至少有二十萬,另外的部分要看對方律師怎樣再提出索賠,還有張志陽本人身體的恢複情況,我們到時只能随機應變,估計案子塵埃落定,最後只能比這個數字多,不會比這個數字少,但曾先生所說的那戶現在在他名下的四十平方的舊房子市值最多十五六萬左右,另外一個小居室大概也只有這個價錢。”

曾予爾聽罷手腳冰涼,不住地抖,曾耀華的案子恐怕一定要鬧上法庭了,她無措地看看段景修,段景修抱了一下她的肩膀,才柔聲介紹說:“這是‘華逸’法律部經理墨兆錫,我已經正式委托他跟進你爸爸的案子。放心,他會盡全力幫你。”

曾予爾愣愣地點頭,嘴唇發白,身子還不住地顫巍巍,問墨兆錫:“我爸會坐牢嗎?”

墨兆錫坦白講:“如果對方不同意私了,一定要追究曾先生的刑事責任,他們是有這個權利的。”

曾予爾艱難地噎了噎,眼淚挂在睫毛上,可能是這幾天秋燥加上睡眠缺乏的原因,嗓子幹澀得冒火一樣疼。

墨兆錫看眼在一旁随着她的情緒而臉色起伏不定的段景修,輕松地勸道:“曾小姐,其實你也不用過于擔心,如果對方提出訴訟,這個過程非常冗長繁瑣,他們在考慮到自身盡力保持自身損失最小的狀況下,會慎重選擇自訴。不過,就算真的發生,大多程序我

和‘華逸’的法律團隊都會代勞,你只要一定堅強鎮定一些,別讓段先生跟着擔心就好。”

曾予爾才反應過來,微微偏頭,別扭地向段景修道謝:“謝謝你。”

段景修嘆口氣,呼吸離的近了,目光難掩的焦灼和炙熱,空氣似乎都蒸騰起來,随意應了一聲:“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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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晚之後,曾予爾的生活依舊充滿了惴惴不安,一是擔心段景修以此來向她肆無忌憚地索要什麽,二是曾耀華的案子墨兆錫到底能不能處理妥當。

大概又過了一個禮拜,蘇詠瑤打電話給她,讓她到醫院和段景修還有張家人見面。

張家人的代表律師與墨兆錫互相表示立場過後,見曾耀華的女兒原來有個如此闊綽、後臺堅實的男朋友,便如實将自身處境并不像想象中那樣優勢的情況告訴張家人。

墨兆錫三天前已從醫院方面了解到,原來,張志陽已經蘇醒過來一段時間,現在病情穩定,意識清醒,只是他們家人貪得無厭,知道鄒慧的現任丈夫是大老板,想從鄒慧那裏多訛詐些賠償,才一再恐吓曾耀華。

張家人這邊松了口,同意私了,剩下錢的事就好辦很多。

那天,曾耀華順利出院,鄒慧大概有所顧忌,沒有親自到,段景修無視掉曾予爾的推辭,親自把他送回家。曾耀華一路上對段景修都快感激涕零,恨不得把這個笑容可掬的金龜婿趕緊揣進兜裏。

回來的路上,曾予爾和段景修并排坐在最後座。他雙腿交疊,目視前方,保持高傲的坐姿,咖啡色的系帶皮鞋時尚又優雅,他給曾予爾印象總是可以在一瞬間颠覆——神秘,沉靜,迷人,暴戾,霸道,孩子氣,誰能把這幾個詞安放在同一個人身上?

可這個人偏偏就是她認識的段景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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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曾予爾的公寓前面,車子停下,靜默的氣氛被段景修打破,老楊非常識相地下車找個地方休息一會兒,閉塞的空間裏只剩下他倆。

“你爸的房子,你不用擔心會落到別人名下了。”段景修忽然很想吸煙,雖然他嚴禁任何人在他的車裏吸,除了他自己。

曾予爾手指卷着大衣的衣角,疑惑地遠遠從後視鏡裏看他,巧的是,居然也遇到了段景修試探的視線

。這麽算來,他們之間的物理距離大概有四個從後座到後視鏡的長度。

“什麽……意思?”

她磕磕絆絆地,段景修面無表情拿了一份合約出來,放到她的腿上:“這是你爸爸和我簽的合同。他的房子其實是賣給了我,至于價錢,按照所有他即将賠償給張志陽的款項來定。”

曾予爾震驚地轉頭看向他,不再只是從後視鏡裏望着:“也就是說,我爸要賠償的錢,都是你來……”

“嗯。”他還是漫不經心地答應,兩天腿互換了下位置,輕松惬意地搭着,“你又欠我一筆,小魚兒。”

“我知道……我……等我畢業之後,我賺了錢,都會還給你。”曾予爾說的戰戰兢兢,她比誰都清楚,段景修其實更想要她以另外一種方式還債。

話音剛落,她便眼睜睜看着段景修寬闊有力的肩膀向她壓過來:“你欠我的,除了錢,還有什麽?你知道麽?”

曾予爾用雙手抵着,呼吸淩亂:“不,不知道……”

“不知道?”他越壓越低,眉眼就近在咫尺,熟悉至極的熱氣一波一波撲到皮膚上,躁動不安的因子正在彼此之間歡快地跳躍。

“知道,知道,人情……我欠你人情。我會還……”曾予爾顫抖得厲害,那晚段景修近乎殘暴侮辱地占有她而帶來的錐心疼痛再一次清晰起來,而她,除了蚍蜉撼樹似的反抗,根本無力掙脫,曾予爾如同陷入不絕的噩夢一般苦不堪言,臉一剎就白了,虛汗從額角滲出,“求你……別再那樣,很疼。”

不知過了多久,她渾身繃直,由指尖到腳尖,而身上沉重的氣壓竟意外散開,曾予爾從驚惶中緩過神,只聽“啪”一聲,段景修已經甩上車門,疾步向遠處走去……

曾予爾回到公寓,打開牛皮紙袋裝着的文件,裏面裝着的是曾耀華和段景修達成買賣房屋雙方的房契,順便掉到床上的還有一個紅色的房産證,和她的身份證。

前些天墨兆錫曾特地讓助手來學校取過身份證,曾予爾萬萬沒想到他居然用以辦理房産證,因為……那上面赫然寫着的是她曾予爾的名字。

曾予爾久久都不敢相信手裏這兩樣東西的真實性。

她是不是該在那幾個形容段景修的詞彙裏加一個“善人”?

作者有話要說:修改了下下。前臺不顯示啊啊啊啊啊啊。。晉江乃就沒有一天不抽的嗎嗎嗎嗎嗎??抽抽抽。。明天再上來看吧,碎覺去了先~~~

墨墨又出來客串了,這個角色似乎就是來給每一本的男主造成醋醋的壓力的。。。

艾瑪,更了這麽多,我捂臉要下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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