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雨水噼裏啪啦敲擊在傘面,彙集成下落的水流,如同天然屏障,将三人劃分為兩個空間。
但顯然,這次的宋枝蒽并不在何恺那個陣營。
祁岸身量高大,肩寬腿長,屈尊般站在那把小傘下,并沒有讓出空間的餘地。
宋枝蒽雖然松開了握着傘柄的手,卻也沒有過去的意思。
或者說,她根本就沒想過何恺會出現,也并不驚喜于他的出現。
三人在雨中就這麽不尴不尬地對視着。
直到何恺咽下心中不爽,維持着還算體面的假笑,走到二人跟前。
他看向宋枝蒽,眼神明顯在質問——你們怎麽會在一起。
宋枝蒽沒說話。
是祁岸沉冷的嗓音如利刃般破開尴尬,“我有東西落在她那兒,過來取。”
閑閑散散的神态,坦然自若,一秒就激化何恺胸口壓着那把火。
何恺皮笑肉不笑地“噢”了聲,“什麽東西落在她那兒。”
說着又看向宋枝蒽,“你們什麽時候走得那麽近。”
笑中帶刺。
眼裏的質疑和揣測藏都懶得藏。
似乎早就忘記,前幾天把宋枝蒽抛下,去和應雪見面的人是他。
宋枝蒽心口滞悶,像是隐忍什麽,緩緩攏拳。
祁岸卻不是吞聲飲氣的性子,勾着一絲薄笑反唇相譏,“我跟她幾年前就走得近,你不是都知道?”
這話蘊着拆穿的力道。
何恺一瞬屏息,頓時啞口無言。
畢竟心中的那杆秤再歪,也無法抹去當初是祁岸把宋枝蒽介紹給他認識的事實。
似有些不自在,他不情不願地呵笑了聲,“要這麽說的話,那确實。”
話剛說完,遲到好久66路公交就到了。
宋枝蒽撇過頭,望向那輛人擠人的公交,車門打開,稀疏的人流從後門下了車。
前門也“呲”地一聲打開。
像是終于找到得意喘氣的縫隙,她聲音不大地開腔,“車來了。”
說話間,宋枝蒽扭頭看向祁岸,禮貌真誠,“謝謝你的雨傘,我先走了。”
說完這話,也不管站在對面的何恺是什麽表情,宋枝蒽從祁岸的傘下邁出,挎着包闊步上了公交。
沒想到事情會是這個走向,旁邊何恺面色驟沉。
扭頭又看了眼面色淡薄的祁岸,似乎在權衡什麽,最終一咬牙跺腳快步跟了上去。
望着男生急匆匆的背影,祁岸嘴角扯起幾分嘲意。
眼波流轉間,剛好看到站在車窗前握着扶手的宋枝蒽。
車窗上雨滴零落,女生小巧秀氣的臉被霧氣遮擋得有些模糊。
似是察覺到車窗外的目光,宋枝蒽不由自主地掀眸,朝依舊在雨中撐傘的祁岸望去。
男生撐着那把黃色雨傘,單手抄袋,身高颀長氣場桀骜,俊朗淡漠的臉上情緒不明,正眸光深遠地望着她。
視線透過水霧短暫交彙。
直到公交再度啓動,嘈雜的車內響起何恺有些憋屈的聲嗓,“哎別擠了,別擠行嗎?你踩到我腳了!”
“……”
被扯回神,宋枝蒽朝聲源望去。
只見本就不算高大的何恺,身影早已淹沒在擁擠的乘客中看不清。
靜默兩秒。
宋枝蒽收回無波無瀾的視線。
目光不經意再度朝車窗外望去。
然而此時街景流動,剛剛那道孤松伫立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視線之中。
新校區在三環開外。
從酒店坐公交回去,幾乎等同于穿過大半個城市。
偏偏下雨交通堵塞,公交不及時,這輛回大學城的66路幾乎一路擁擠。
何恺被迫罰站一路,心情暴躁到極致,一下車就拉着宋枝蒽吵了起來。
兩人像是各自憋悶許久的積雨雲,何恺幾乎忘記自己來找她的目的,三言兩語就把矛盾激化到最大。
他先是不滿宋枝蒽那天無故掐斷電話,又指責她和祁岸背地裏糾纏,最後又埋怨她上了公交,害得他新買的那輛車還停在那。
說到激動處,話要多難聽有多難聽,“我說呢,最近怎麽動不動就和我鬧矛盾,原來是和老情人好上了。”
“知道校區合并能和他常見面很開心吧。”
“還東西落你那兒,什麽東西,你敢說嗎?”
幾句聲音不小,引得學校附近的路人都忍不住多駐足兩眼。
宋枝蒽看着無理取鬧的何恺,心中雖然有氣,但更多是一種透徹心扉的失望。
忽然就覺得。
這三年,好像一點意義都沒有。
他們之間,争吵過剩,猜忌過剩,唯獨甜蜜貧瘠。
至于信任,更是從頭到尾都沒有。
宋枝蒽驀地發出一聲笑。
被這聲刺激,何恺蹙眉,“你笑什麽。”
宋枝蒽長相本就偏清冷,眼下面色涼薄,更有種少見的生人勿進。
似乎也沒有再容忍的必要,她開腔反擊,“你說我和祁岸背地裏糾纏,那你和應雪這幾天又算什麽。”
“好朋友敘舊?”
“還是再續前緣?”
有些人就有這麽大能耐。
只需單單提到她的名字,就能讓另一個人驚慌失色。
“你怎麽知道……”
何恺氣勢減了幾分,“祁岸告訴你的?”
“他從不在背後講人閑話,”宋枝蒽聲嗓如玉石相撞,清脆又擲地有聲,“是我在他朋友的電話中親耳聽到。”
“而且我和應雪一直是微博互關,她發什麽,我都知道。”
言至于此。
很多細節根本不用一一點清。
何恺臉色恍惚,後知後覺地垮掉。
宋枝蒽不卑不亢,“你不是想知道他找我來拿什麽嗎?好,我現在就告訴你。”
“他落在我這的是玉佛和身份證。”
“之所以落在我這,是因為昨天我陪蔡暄見網聊對象,祁岸是那個男生的舍友,送我們回來的時候,下了大雨,他把衣服借給我。”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和祁岸從始至終清清白白,如果我做過哪怕一絲對不起你的事,我宋枝蒽天打雷劈。”
清冷的嗓音篤定又堅決,字裏行間铿锵有力。
意識到她這次是真的動了怒,何恺理虧張嘴,欲言又止,“枝蒽,我…我沒有……”
然而宋枝蒽早已身心俱疲。
沒心情和他耗下去。
她沉下一口氣,丢下一句“我還有課,先走了”,便毫無留戀地轉身朝校園走去。
宋枝蒽沒有搪塞何恺。
她下午确實有一節改了時間的通識選修課。
也好在是選修,她犯不着聽得多認真,就這麽渾渾噩噩熬完整兩節課,直到回到宿舍,才發覺自己發了燒。
蔡暄約完會回來,見她在床上病恹恹地躺着,問她怎麽了。
宋枝蒽說沒事,結果蔡暄手剛貼到她頭上就被燙了回來。
“都燒成這樣你說沒事?”蔡暄滿臉無語地找溫度計,一量才知道燒到了四十度。
“不行,你得去醫院,”蔡暄好半天都沒找到退燒藥,撓着額頭,“再不濟也得去醫務室。”
說完想到什麽,“對了,何恺呢?叫他來照顧你。”
宋枝蒽裹着被子轉身,把頭埋起來。
蔡暄見狀,後知後覺地睜大眼,“別告訴我你倆又吵架了。”
宋枝蒽沒吭聲。
蔡暄過去扒拉她,“問你呢。”
好半天。
宋枝蒽甕聲甕氣地說,“下午又吵了一次。”
還“又”。
蔡暄簡直不知從何吐槽,“我好心告訴他地址,他卻過去跟你吵架?”
然而氣歸氣。
當下最重要的是宋枝蒽生了病。
蔡暄讓她跟自己去醫務室,宋枝蒽不願意,最後只能點外賣送退燒藥過來。
蔡暄幫她送水遞藥,忍不住咕哝,“我看還不如跟他分手,隔三差五吵架,膈應誰呢。”
宋枝蒽喝下藥,繼續躺着。
好一會兒才出聲,“我欠他很大一筆錢。”
話音染着感冒後濃重的鼻音,輕飄飄的,有些不真實。
蔡暄窩在椅子裏劃着手機,幾秒後才反應過來,“什麽錢?你在說胡話嗎宋枝蒽?”
藥勁兒上來,宋枝蒽合上眼皮沒再說話,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等到第二天她狀況好轉,蔡暄才問她昨天說那話是什麽意思。
已是中午,剛下課的兩人約在食堂一起吃飯。
蔡暄是個好奇心旺盛的性子,見她沒回避,打破砂鍋問到底。
可能是情緒憋太久需要抒發,也可能是昨天燒了一夜,想通什麽,宋枝蒽沒再閉口不談。
“當年我爸帶人炒股虧了很大一筆錢,鬧得及家人都傾家蕩産,那些人追到我頭上讨債,是何恺幫我擺平。”
說這話時,她語氣很輕,輕得好像在說別人的事。
但其實,那是一段極為晦澀難安的記憶,她輕易不願對別人提起。
話音落下。
蔡暄神色恍然,好像忽然明白什麽。
比如,為什麽她一年到頭兼職,卻舍不得為自己置辦一樣喜歡的東西,為什麽別人可以過得輕松自在,她卻永遠像與時間賽跑。
因為別人的起點是地平線,她的起點是萬丈深淵。
而這些,并不是家境優渥的蔡暄可以想象的。
她現在唯一在乎的就是宋枝蒽欠了何恺多少錢。
“之前還了十萬,”宋枝蒽想了想,“我手頭又攢了五萬多,打算過段時間還給他,但就算這樣,我也還差他十幾萬。”
“十幾萬??”
蔡暄下巴都要驚掉了。
雖說這個數目談不上驚天,但對宋枝蒽這樣的家境,根本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賺出來。
“所以你這三年來才這麽縱容他,也不敢和他分手?”
“不是這個原因。”
宋枝蒽垂下眼,“他沒要我還,是我自己硬要給。”
不止是還錢。
這三年,何恺送她但凡貴重一點的禮物,她都不會收。
“而且,”她頓了頓,“我确實喜歡過他。”
那時的何恺,陪她走過最艱難的歲月,把所有的耐心和關愛都給了她,甚至為了和她在一起,不惜放棄外地更好的學校,毅然決然來到這個城市,上一所十分普通的大學。
這樣的攻勢,即便原本只有感動,慢慢也會變成愛情。
宋枝蒽會為他心動,為他歡喜。
可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而現在,對這段感情流失新鮮度的何恺,與始終不願突破那道線的宋枝蒽,就像兩條漸行漸遠的軌道。
偏偏中間又橫亘着金錢與恩情的枷鎖。
以至于無論何恺多麽過分,宋枝蒽總會下意識說服自己去包容寬慰——那是她即将跌入深淵時,向她伸來的唯一一雙手,她不能随意松開。
可是。
在經歷最近這一年後。
那些砝碼仿佛一點點失去效力。
宋枝蒽只覺被這段感情拖得好累。
得知前因後果。
蔡暄一時也沒了主意,“你這情況确實微妙,要是你主動提分手,搞不好他還會覺得你利用完他就丢。”
“……”
“而且十幾萬也不是說賺就賺。”
宋枝蒽沒接話。
好一會兒才說,“不想了。”
“吃飯。”
連續吃了兩天藥,宋枝蒽很快就恢複從前的精神。
這兩天除了上課,其餘時間都被兼職塞滿,好像生活中的任何波瀾都不能阻止她賺錢。
期間何恺在微信上刷了幾次存在感,時而給她微信步數點贊,時而在朋友圈發知乎問題,諸如“男生什麽時候才會對女生徹底失望”,“怎樣才能維持好一段感情”一類。
和從前冷戰期差不多的套路,只是用得太多,宋枝蒽早已沒興趣陪玩。
再後來,就是舍友林洋的生日。
之前她就說好,當天要請大家去吃市裏美食排行前三的那家日料。
為此蔡暄私下拉了個群,和大家商量送林洋禮物的事。
蘇黎曼覺得個人買,總歸送不上什麽好禮物,便提議三人湊錢給林洋買個大的。
就這麽,三人最終湊了一千,給林洋買了套還算能打的外設。
省得花心思挑禮物,宋枝蒽樂得清閑,在圖書館寫完大半篇翻譯稿,等時間差不多,才坐公交前往約定地點。
只是沒想到,她剛從公交下來,就看到街道對面那家高雅氣派的日料店門口,停着一輛熟悉的灰黑色烤漆超跑。
本就吸睛的豪車,在這不算擁堵的路段尤為耀眼。
更別說超跑副駕駛上坐着一位面熟的辣妹。
那姑娘和上次一個畫風,一頭漂染後淺金色的長發,穿着馬卡龍色緊身連體裙,拿着杯星巴克,在那兒對着手機嘟嘴自拍。
駕駛位卻空着。
仿佛從自我麻痹般的真空中抽回神,宋枝蒽呼吸一輕。
然後就看到那道颀長孤拔的身影,浸在傍晚緋金天色中,慵懶靠在店門口,閑散抽着煙。
雙頰随着吸氣微微凹陷,勾勒出淩厲的下颌線,修長手指夾着一點明明滅滅的猩紅,痞浪又性感。
與超跑辣妹相比,明顯是道更惹眼的風景線。
可對宋枝蒽來說,這一刻沒有養眼,只有意外。
沒想過兩人在校外還會相遇,她心神微晃,腳步也随之頓住。
然而就在這霎。
對方似乎感知到什麽,緩緩撩起眼波。
白霧傾吐彌漫間,一雙鋒冷雙眸漫不經心朝她的方向撇來。
作者有話說:
他眼神拉絲了……()
看那麽多寶子誤會,怪我沒劃重點,車上的女生就是羅貝貝,岸哥俱樂部的女經理人,倆人沒有感情線,純粹就是上下級,以及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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