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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花店本身也是一家漆器店。

這家店的店老板,原本應該是女孩的祖父,對方上了年紀之後無力經營,父母又成了公司職員,家裏幾個孩子都對繼承祖業沒什麽興趣,才輾轉将這家小店交給了她。

“現在傳統文化都不那麽流行了嘛……”

對方手指摸着漆器茶杯的邊緣,“所以我就在想,一邊賣家裏傳統的東西,一邊賣些自己喜歡的內容。”

花店裏有些是反季節花卉,大概是從附近的苗圃裏進貨,但種類也很有限,可以看出店主開店開得真是很随性。

本身就地處于四國島的小町,生活節奏也和東京截然不同。

孤兒院的年齡和漆器店一樣長久,在改成了花店之後,每次臨近節日,還會買些符合節日氣氛的花繪作為裝飾。不過店裏的主營業務是針對附近的寺廟,他們才是這裏的老主顧——每當夏天的時候,店主都會往寺廟定期送繡球花。

“寺廟裏?”

的場灼有些好奇。

“都說四國八十八靈場,這裏的寺廟和神社很多,對于花繪也有需求,偶爾也會有當地的和尚來我這裏下訂單。”

店主姑娘解釋道:“大多數時候他們會親自來,不過也有些是網絡訂單……現在已經是互聯網時代了嘛,爺爺在家裏經常會抱怨這個,說是現代的年輕人都越來越缺乏儀式感。”

她說完,又看了一眼的場灼的衣服,羽織馬乘袴,好像是從平安時代走出來:“啊,不過沒有說您的意思!”

的場灼:“……”

我求你別吐槽了。

這種相對閉塞的小地方,訂單來源也都非常穩定,維持到賺不到什麽大錢但也餓不死的程度,像是的場灼這樣偶爾來買漆器的人已經算是意外之喜。小姑娘很快樂地感嘆說最近運氣不錯,兩個月前還有個和尚來訂了桔梗花,因為是反季節花繪又要得急,賣出了普通桔梗三四倍的價格。

“入藥嗎?還是做菜?”

的場灼奇道:“寺廟裏用繡球花倒是很常見,別的反季節植物……不太方便吧。”

誰知道呢?小姑娘一揮手,我只負責賣貨,具體怎麽用看人家啦——桔梗花又不像是水仙一樣有毒,全株可食用,用來幹什麽都沒問題。

“啊,對了,因為當時那位客人要得量比較大,花店裏就多備了一些貨,之後那些孤兒院的小孩子好像也挺喜歡的……央着讓我送了他們一些呢。”

是嘛,的場灼又打量了一眼這個花店,這裏沒留下什麽殘穢,也和咒靈無關,店主看上去精神健康,連蠅頭都沒有。這裏窗明幾淨,對方的精神狀态也很安穩,沒有因為精神壓力而生出咒靈的跡象。

“所以失蹤的那幾個孩子也在你這裏買過花?”

他随口問道。

“也不算買過吧,大部分都還是送給他們了,孤兒院的小孩子又沒什麽錢,靠做手工出去兜售小商品之類的,又不能真的按照正常價格去賣給他們。”

店主托着下巴:“反正之前四倍價格的桔梗已經收了一筆錢,剩下的冗餘儲備就基本上都送了他們,象征性地收了幾個硬幣,喏,還在這裏。”

她拉開抽屜,從紙幣裏面翻翻找找,摸出來一把硬幣。面值最大的是一百和五十日元,其中甚至還夾了兩個五元硬幣,圓形中間串方孔,顯得可憐巴巴。

……這個定價确實是打過相當程度的折扣了。

“不過五元音同‘結緣’,說不定您也和那些孩子們結下了緣分。”

的場灼笑起來,“那是非常珍貴的東西,要珍希啊。”

[憂太。]

乙骨憂太站在空曠的活動大廳裏,将手附在了耳邊。他的另一只手裏還捏着那本薄薄的繪本,視線掃視過整個活動室,仍舊沒有任何異常。

他的咒力在咒術師群體裏算是相當磅礴的那一類,要是有心的話,能夠直接用咒力填平這整間教室,讓所有藏匿在這裏的非人生物都無所遁形,但四下依舊寂靜,就好像剛剛那一聲呼喚只不過是他自己腦內生成的幻聽。

啊,倒是留下了不少殘穢……乙骨憂太有些懊惱,之前的前輩們和輔助監督都盡量保持了現場的原樣,現在他卻因為自己的一時私念改變了這裏的陳設,也不知道灼前輩回來的時候會不會介意。

風吹過庭院,讓已經空蕩蕩的秋千來回搖擺,已經有些生鏽的結構在搖晃當中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周圍草葉飒動,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經和裏香一起分享同一架秋千,兩個人互相輪換着推對方,他總是樂意讓對方在秋千上多玩一會兒。

[他想念着心愛的女孩子,誤入了一片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桔梗花田。花田當中,有一家狐貍開的染屋,可以将一切染成漂亮的藍色。]

[帽子,毛衣,圍巾,都能夠染成漂亮的藍色。]

驀地,乙骨憂太想起了自己童年看繪本時候的記憶。

“憂太。”

裏香坐在秋千上,晃蕩着兩條腿停了下來,眼睛彎起好看的弧度:“以後會不會有一天,你在想起我的時候,也會一起想起那片桔梗花,和會說話的狐貍?”

“但世界上怎麽會有會說話的狐貍?”

當初的自己是這樣回答的:“裏香,我——”

“乙骨同學!”

的場灼大踏步地走了進來,沖着他揮手:“我那邊調查完了!總體上沒什麽有用的情報,不過店主說這附近有座距離很近的山,小孩子偶爾會上山去玩,咱們可以去那邊再看看……”

“啊?哎……好的!”

乙骨猛然回神,将手中的繪本又匆匆忙忙地塞回了書架中。

[對了對了,就染你的手指吧!染手指,可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啊![1]]

[狐貍央着客人,展開了自己的手指。兩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被染成了藍色,在他的面前搭成了一扇窗戶。]

的場灼邊走邊說:“趕得及的話還可以看看,說不定是小孩跑到山裏去玩結果遇到了山中的妖怪,要是那樣的話就麻煩了,對付妖怪和咒靈未必能用同一種方法……我給那個姑娘的房檐上留了一根破魔箭,如果這邊放下帳不小心把她的店覆蓋進去,也能防止咒靈往她店鋪的方向去。”

乙骨憂太猛地從窗戶裏跳了出來,三步并作兩步跑進庭院,仿佛有什麽在身後追趕他一樣着急。他從的場灼的身邊擦身而過,被對方猛然扯住手腕——力氣之大捏得讓人有些發痛。

的場灼仔細辨認對方眉宇之間的神色:不像是被魇住,也沒有被精神控制的痕跡,他又打量起那個房間……原來憂太在他離開的半個小時裏一直都沒有走動待在了原地嗎?

後者擡起頭,表情鄭重:“灼前輩,我有一個猜想,想要嘗試一下。”

“什麽?”

的場灼有些疑惑,這裏的咒力殘留非常稀薄,就算是六眼也難誇下海口拍板保證,一定能夠得到什麽信息量。

“是裏香告訴我的!”

乙骨憂太說,他看着的場灼松開了手腕,又幾步爬上庭院角落裏那顆高大的樹梢,把手伸進樹洞裏掏了半天,從中掏出了一個陶土做成的罐子。

——會不會一天,你在想起我的時候,也會想起那一片桔梗花?

他打開罐子的封裝,裏面是藍色的染料。罐子上沾着一點點咒力的殘穢,但在沒有專業殘穢分析的人前來時,單靠的場灼沒辦法弄清楚這樣的殘穢究竟來源于誰。

“這是……”

像是有人在身邊指引一樣,乙骨憂太伸出手挖了一點點染料,将它們小心翼翼地塗抹在了自己兩只手的拇指和食指上。之後他又看向的場灼,示意對方也跟着這麽做,用這種奇異的藍色染料來染手指。

注視,以手指人,跨過河岸,伸手拉鈎,這些行為在咒術領域裏都有着特殊的含義,而毋庸置疑,乙骨現在所做的事情也一樣。

的場灼略一思索,就也跟着染藍了自己的手指。不管怎樣,普通的詛咒根本不可能加在自己的身上,除非是五條悟那種超規格的存在乘人之危……所以如果這是什麽咒靈或妖怪的手段都沒有關系,他有自信保持自己全程都神志清醒。

而且哪怕乙骨憂太将裏香徹底解放,這裏也是遠離本州的四國島,在帳裏解決的話,頂多會破壞一下當地的山形地貌——讓輔助監督對外說是有人在非法采礦導致地面坍塌好了。

一邊思考着裏香的事,的場灼一邊被憂太拉着手腕,朝着進山的路跑去。

周圍偶爾能看到石頭雕成的三不猴,捂着眼睛,捂着耳朵,捂着嘴巴蹲在道旁,身上結了厚厚的一層青苔。林地茂密,只有一條被人硬踩出來的小路,路上野草叢生,如果不是咒術師能用咒力強化身體的話,進山的路應該會走得相當坎坷。

乙骨憂太的腳步又快又急,拉住的場灼的袖管,幾乎沒有疑惑和辨別方位的停頓,一路暢通地帶着他在山地之間奔跑。這種感覺很奇妙,明明他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卻好像久別重逢一般熟悉。

就好像是道路在腳下主動延展開來,而非自己在向着某個方位進發。

獵人從狐貍手指搭成的窗戶裏看過去,看到了它過去被槍擊中的母親。

狐貍染藍了獵人的手指,于是他也用手指搭起窗戶,看到了再也不可能見面的愛人。[2]

手指上沾着濕潤的顏料,林地間吹來涼爽的風,讓手指都透出涼絲絲的快意。林地的盡頭是一片灼目天光,乙骨憂太率先扒開遮擋視線的灌木叢,緊接着,兩人呼吸一滞——

映入眼簾的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桔梗花海。

藍色的花瓣簌簌搖動着,描摹出丘陵山地的走勢。這裏是四國島,如今的季節是早春,絕不可能是野生桔梗花開花的時刻,而這裏的群山中也不可能會有什麽地方種植大規模的桔梗花。

咒靈的生得領域,妖怪所生活的彼岸,或者這是咒術所設置而成的大型結界。

的場灼從箭囊裏摸出箭來,虛搭在弓上,而乙骨憂太也提高了警惕,一只手按在脅差的位置,随時準備拔刀。

那種一路上引他來到這裏的焦灼感,在切實地站在花海當中的時刻,已經不知不覺地消失了。

“……灼前輩。”

如今才回過神來的乙骨憂太終于開始覺得羞赧:“抱歉,一路上都沒有解釋,就自顧自地帶您來到了這個地方……”

“沒關系,既然是異常事項的話,總歸還是要解決的。”

的場灼看了看周圍,打草驚蛇倒是無所謂,畢竟既然已經來到了這種地方,發生交戰是肯定的,首先,現在應該……

“自黑暗而生,暗中至暗。”

他并攏着豎起兩根手指:“污濁殘穢,皆盡祓禊。”

巨大的帳從天而降,蓋過了這一片花海,甚至直接覆蓋了整個山頭。

擴大範圍的代價往往是不夠強韌,的場灼采用了相對節省咒力的形式,将帳設定成了“除普通人以外皆可自由出入”的形式。

反正兵來将擋,無論是咒靈咒術師還是妖怪,他都有豐富的對敵經驗。在詛咒無法對自身産生作用的時候,拼殺的往往就只剩下了正面作戰地硬實力,而現在作為準特級,這個世界上能夠有一戰之力的敵人并不算太多。

總之先解決這個生得領域……

就在他這麽想的時候,乙骨憂太露出了有些猶豫的表情,松開了握着武器的手,将兩只手疊成窗戶的樣子。

“灼前輩。”

他說:“我在小的時候,和裏香一起看過一本繪本……”

那應該是誤入了妖怪的世界,的場灼做出了初步判斷。

以為是繪本,沒想到真實故事改編……!!

情況變複雜了,他忍不住捂臉:“偶爾就會出現這種情況,人類誤入了妖怪的世界,一般山裏境界線劃分不那麽明确,而人類靈感又比較強的時候就很容易出現這種意外,像是浦島太郎之類……不過現代社會應該很少了才對。”

很少,但不是沒有,早些年裏靜司去山裏修煉千組箭的時候見到過有類似經歷的少年,聽說是姓夏目,是能“看見”的非術師。那個人似乎也是名取先生的朋友,對方提過好幾次可以介紹大家認識,但囿于工作繁忙和種種原因,到現在都還沒見過面。

乙骨憂太從手指搭成的窗戶當中望過去,四根指頭構建而成的空間裏,昔日最熟悉的面孔站在一片桔梗花中,沖着他露出笑容。

[憂太。]

對方笑着,倒背着手,無聲地做出口型來。

憂太,憂太。

少年目光惶然,但視線一旦離開手指,面前的就只是一片空蕩蕩的花海。的場灼看了他好幾眼,終于忍不住開口:“乙骨同學,這可能是術式造成的特殊效果,或者直接從你記憶力汲取出內容進行二次構造。”

“……我是知道的。”

少年松開了手,又看向的場灼,忍不住用右手去觸摸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

熟悉的咒力環繞在周遭,提醒着他裏香仍舊陪伴在自己的身邊。

“總之,先在這裏找找看吧。”

的場灼深吸一口氣,提起弓說道。失蹤的孩子十有八九就是在這種地方了,只是沒想到,他會因為乙骨憂太的誤打誤撞找準了最正确的路徑。

少年也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這裏的桔梗花反季節盛放着,帶來令人不安的氣息。

就在這時,他一不小心撞上了走在更前面一些的的場灼,旋即就意識到對方現在正異常地渾身緊繃,僵立在原地。

“呀,阿灼。”

乙骨憂太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說道:“真意外,這次居然讓你搶先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通用附注:

[1]引用自安房直子《狐貍的窗戶》

[2]删改總結自《狐貍的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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