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砍樹

入眼是一群花裏胡哨的年輕女郎,一多半都是生面孔,楚歡瞬間有些煩躁。

才一邁步,他就險些被長裙絆個跟頭,還好大姑娘們都走在前面,只有小婳棠和幾個婢女看見。

婳珠在前說着:“我房裏也沒什麽好東西,不過是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多些,瞧個新奇罷了。”

此為小偏門,入內即是日常起居之處,往前走才是槅窗緊閉的正堂,熏香的氣息散不出去,彌散在精巧玲珑的閨房裏,熏得楚歡呼吸不暢。

熏香的味道,總會令他渾身生寒。

他不怕栉風浴血,只厭香料。

楚歡徑直上前,親自把槅窗打開,清新的微風柔柔地卷進來,吹開“她”鬓邊的發絲。

洺溪想阻止,“二姑娘吹不得風的。”

被楚歡頗具威勢的眼神一瞥,洺溪愣是站在原地沒敢挪步。

婳珠的房間永遠悶得人難受,偏又愛熏香,在屋裏待久了簡直頭昏,但誰都沒有主動提出過開窗,就是為了照顧婳珠畏風。

“沈婳音”把槅窗一開,所有人都身心為之一暢,連帶着看“她”都更加順眼起來。

虧得楚歡還記得自己現在需要扮演沈婳音,勉強笑了笑,放輕了語氣道:“暮春天氣沒有涼風,房中氣悶更易生病,為二姑娘計,也該時常通風換氣才是。”

婳珠在屋裏待了整個上午,自己也想通風換氣了,但“沈婳音”既出了這個頭,她便做出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遷就了奶姐姐似的。

楚歡才懶得理睬她的小情緒。

婳珠見“沈婳音”的氣場有些瘆人,也不知自己哪裏惹了“她”,沒敢再發難,領着衆人繼續參觀。

主人邀請參觀,主客之間有問有答氣氛才好。轉過大半房間,楚歡卻一言不發,目光淡然地掃過随處即是的奇珍異寶,沒有表現出半點興趣。多虧白姑娘等人在旁捧場,場子才沒徹底冷下去。

婳珠主動介紹了幾件珍稀擺設,楚歡也沒什麽特別的反應,她便不好再說,再說下去就炫耀得太露骨了。

呵,到底是民間長大的,非但不識貨,連聽都聽不懂。

婳珠的情緒被“沈婳音”的淡漠掃得越跌越低。

那些所謂的寶貝在楚歡看來只分兩類:一類是普通貨色,不值得入眼;另一類的确有些來頭,至于背後的典故轶聞,楚歡卻比婳珠知道的詳盡多了。

經過卧榻時,楚歡腳步一頓,視線落在榻上搭着的薄被上。

終于有沈婳音認得的東西了嗎?

婳珠居然生出一種枯苗望雨的感動。

那條薄被雖不是分外稀奇之物,好歹也值小半兩金呢,足夠普通人家望洋興嘆了。

“在看什麽?”婳珠忍住期待故意問道。

“沒什麽。”楚歡随口道,“以為是火浣四經交羅,原來只是天蠶交羅。”

白姑娘沖口而出:“音姑娘好眼力,我一直都分不清這許多工藝。”

柳姑娘掩口而笑,點着白姑娘的小腦瓜,“你呀,刀槍劍戟斧钺鈎叉永遠認不岔。”

白姑娘咯咯笑着躲到鄭姑娘身後。

婳珠卻笑不出來。

什麽叫“只是天蠶交羅”,什麽叫“只是”?

好大的口氣,天蠶交羅她沈婳音從前用得起嗎?就算是現在的千霜苑,也沒使上這等昂貴料子吧?

而自己不僅能用天蠶交羅裁夏衣,還有餘料拿來縫被子,這才是真奢貴。

鄉巴佬懂什麽?

婳珠道:“阿音竟聽說過火浣四經交羅?你大概不知,那是皇家禦用之物,每年只産百匹,根本流通不到皇族以外的人家。”

楚歡:“哦。”

倒是他不食人間五谷了。

“阿音知道得已經很多啦。”柳姑娘嘆服,“阿音,你說的火什麽羅那種料子,我連聽都沒聽過,既只有皇家才得,你竟認得出嗎?”

在場多少雙眼睛一齊看向“沈婳音”,都在好奇。

“我……”

楚歡呼吸一窒,暗罵自己竟露出了如此明顯的破綻,萬一又被阿音知道了,新賬舊賬加在一起有他好受的。

“我……見這料子與書上的記載很像,沒想到一猜就中了。”

“原來如此。”鄭姑娘笑道,“阿音很喜歡讀書嗎?下回有空時我們可以好好聊聊。”

三位姑娘都覺“沈婳音”見多識廣,與她攀談起來,楚歡只得應付。

話題逐漸從布料、貢品等等扯到牆上挂着的前朝夜宴圖、桌上擺着的徽州山石硯……

“沈婳音”竟似無所不知,主人婳珠倒被晾在了一邊。

好容易找了個縫隙插進話,婳珠趕緊提議到後院賞苦湘綠櫻,阻止了“沈婳音”的侃侃而談,畢竟那棵名貴的櫻樹才是今日主角。

小婳棠最先歡呼一聲,興沖沖拉着婳珠快點走。她年紀還小,聽不懂大姑娘們聊的內容,只好在旁焦急等待,就盼二姐姐放出這句話呢。

岫玉館後院的裝點不輸前院,富貴中透着精巧,細膩中又有随性,俨然一座重金砸出來的小型桃源。

苦湘綠櫻被一圈紮得整齊的矮籬圍着,青綠花朵層層開放,一眼望過去碧意盎然。

姑娘們雀躍不已,紛紛提裙邁進矮籬近距離觀賞,鄭姑娘甚至當場吟出兩聯應景的詩句,随行的婢女們也都大飽眼福,叽叽喳喳交流起來。

唯有“沈婳音”冷靜地站在外圍,眉眼間的淡漠是真心實意的。

其他人或許沒見過平時的沈婳音,婳珠卻能察覺到她的不對勁。

溫柔愛笑,這是這些天來侯府上下對沈婳音的大致印象,怎麽今日她始終冷着臉,故意甩臉色嗎?

婳珠悄悄問月麟,月麟也覺奇怪,說不出所以然來。

“阿音,你怎不去近前瞧瞧?”婳珠主動搭話,“別怕,只是一棵樹而已,不必如此小心翼翼,看又看不壞,我又不會叫你賠。”

楚歡一副不知該說什麽才好的樣子,眼裏寫着大大的疑惑:就這,也值得看?

婳珠讀懂了“她“的潛臺詞,懷疑“她“真沒明白這棵樹意味着什麽,心道這可是你自找的,于是假作無心地閑話家常道:“侯爺知我喜歡綠色,便想辦法弄來這株苦湘綠櫻,做我十四歲生辰的禮物,還請來名匠侍弄了好些其他名貴櫻樹加以陪襯,毫財頗巨,弄得我都不敢輕易在侯爺面前吐露喜好了,怕他又費心弄那些難得之物讨我開心。唉,你說侯爺這是何苦呢?”

然而楚歡關注的重點卻是——

“你家侯爺為何只弄了一棵?”

婳珠:“嗯?”

楚歡的話匣子終于被撬開了一道縫,“我觀《易經》義理,家宅忌諱某個品種的樹木只栽一株。這般禿兀地放在院裏,形成一個‘困’字陣,有傷風水。”

“……”

婳珠用力把咬緊的牙關松開,盡量平靜地道:“這可是苦湘綠櫻,極難得的。”

楚歡有些詫異地瞥了婳珠一眼,沒說話,大約是不贊同“難得”之說。

婳珠不想壞了嫡女氣度,強忍了一會兒,但實在忍不了,道:“怎麽,難道阿音知道苦湘綠櫻在哪裏易得?”

既然被誠心誠意地問了,楚歡只好大發慈悲地告訴她,“沒去過渝陽嗎?懸崖邊上成片生長,婁州一帶也有不少。婁州雖比不得渝陽的勝景,好歹近些,閑時叫大郎君帶你去,夕陽西下時風光最勝。”

“……”

好啊,沈婳音,算你狠。

楚歡不再理她,耐着性子繼續等其他女子賞櫻。

他在宮城那人精窩子裏住過幾年,沈家二姑娘這點擠兌人的伎倆才哪兒到哪兒啊?心裏想的什麽他掃一眼便能瞧得七七八八,無非是在阿音面前賣弄財富和寵愛而已。只是他也不好對一個小女郎寸步不讓,挑着說兩句她不愛聽的也就罷了。

細想倒也古怪,沈侯是個線條頗粗的豁達人,從沒對誰掉過臉,怎會生出如此斤斤計較的女兒?這二姑娘身為貴門嫡女,處處擠兌阿音一個養女,有什麽意思?

楚歡沒當回事,婳珠卻頗往心裏去,越想越不是滋味,氣得眼眶都紅了。

今日的一切全都事與願違,本想借着苦湘綠櫻的由頭好好壓制她一番的!

沈婳音明明就沒有當貴女的命,論舉止論見識,為什麽處處壓自己一頭!

婢女煙羅瞧二姑娘不大高興的樣子,不知緣由,便想哄一哄,在主子耳邊誇苦湘綠櫻開得好,又驕傲侯爺是如何寵愛咱們的嫡姑娘、如何帶着對鄭夫人的虧欠加倍補償。

這馬屁徹底拍到了馬腿上,婳珠壓根就不是什麽鄭夫人的女兒,更不喜人說侯爺的寵愛只是沖着她“嫡姑娘”的身份。

婳珠臉都青了,倒也不好明着罵那狗婢女,伸手指向苦湘綠櫻,對掌事婢女洺溪道:“你,看着煙羅把這棵樹砍了,即刻。”

“什麽?”煙羅大吃一驚。

婳珠道:“煙羅既喜歡這棵樹,本姑娘就賞給你了,賞你親手把它砍下來,就放在你屋裏,讓你日日都能看到。”

“二、二姑娘……”

煙羅慌忙跪倒在地,想要認錯,但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自己究竟哪句話說錯了。

衆人也都不明所以,忙問為何。

婳珠忍着不痛快,想法擠出得體的解釋:“阿音教我了,院中一個品種單種一棵樹風水欠佳,不吉利,得盡早砍了,否則下次怎好再邀諸位來我院中呢?”

姑娘們面面相觑,就算真要砍,單指一個婢女去砍,哪裏砍得動?得回禀過夫人請匠人來做。

婳珠瞧見苦湘綠櫻就生氣,恨不得它自己長出翅膀飛得遠遠的,哪裏肯慢慢等匠人,非要洺溪多指些婢女立刻動工。

阿音的小胃口早就餓了,結果一直折騰到現在都沒吃上飯,這會兒沈二姑娘居然鬧着要砍樹,怕是鬧到晚上也砍不完。

該說不愧是沈侯那好脾氣慣出來的乖女兒嗎?

楚歡甩下一聲“我來”,不等衆人反應,縱身躍入矮籬,飛起一腳。

綠瑛如雨飄飄灑灑,海碗粗細的樹幹應聲裂出一道大縫。

楚歡雙掌一撐,咔嚓一聲響,上半截樹幹便随着自身重力折倒下去。

衆人當場目瞪狗呆。

咝……阿音的腿真沒力氣,踹完抽筋了。

若在他自己的身體裏,一腳就能解決問題,哪用得着伸手補刀?

一片死寂裏,唯有小婳棠拍手歡呼起來:“音姐姐真帥!音姐姐教教我好不好!”

真正的音姐姐在楚歡身體裏睜開眼時,發現自己正對着謝鳴那張端方剛毅的臉。

“噗——”

互穿得太過突然,昭王嘴裏喝到一半的水直接噴到了謝鳴的臉上。

馬車轎廂裏光線微暗,一晃一晃,不知正去往哪裏。

“咳咳咳咳!”沈婳音掩口猛咳。

謝鳴顧不得抹臉,探過身子給“楚歡”拍背順氣,一面立即吼了停車。

“殿下!沒事吧!慢點,慢點,是嗆到了還是哪裏不舒服?”

沈婳音被他緊張兮兮的樣子弄得更想咳嗽了。

她正納悶呢,怎的謝鳴不騎馬,也和傷者昭王一樣坐車,原來是為了近身照料。

昭王到底是怎麽忍得了這位關懷備至的大哥的?

謝鳴比楚歡年長近十歲,聽說兒子才三歲半,正是父愛泛濫的時候,大約是父愛發洩不完,就給昭王這主子使上了,看樣子平日能當半個老媽媽使,難怪昭王府裏連個貼身侍婢都沒有。

平心而論,沈婳音對保家衛國的将領謝鳴很是敬重,但婆婆媽媽這一條實在忍不了,這是兩碼事。

沈婳音推開謝鳴,又大咳了一陣,才将嗆進氣管的水全咳出來。

馬車繼續行進,她掀開轎簾,只見外面日光明媚,行人如織,正是京城主街洪梧大街。

入京一個多月來,楚歡一直閉門養傷,今日居然出門了?

他這是去哪兒,去見什麽人嗎?她可是什麽大官都不認識,根本無從應對。

沈婳音的眉頭已經不自覺地皺了起來,一扭頭,見謝鳴正瞧着自己,又趕緊強行把眉頭松開。

謝鳴卻已看見了“楚歡”的表情,道:“殿下還在想阿音姑娘嗎?”

作者有話要說:

沈婳音:你說啥?我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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