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白夫人
鎮北侯府的正院大氣開闊,松柏掩映。沈婳音到的時候,白夫人正倚在榻上繡貼身的小衣,大婢女暮琴坐在小木凳上幫着做小針線。屋內花果清新,木幾生香。
“阿音坐。”白夫人揚揚下巴,讓沈婳音坐在長榻對側。
沈婳音婉拒,只坐在了下首的胡椅上,笑問:“夫人在做活兒?”
“棠姐兒的八歲生辰快到了,給她縫件貼身的新衣,不如丫頭們做得好,圖個心意吧。”
說繡工不好,這話還真不是謙虛。不光女紅,無論是相貌還是出身,白氏都不像個正經的從三品侯夫人。
她原是鎮北侯副将的庶妹。
天寧四年清剿南匪時,長兄白勐為救鎮北侯戰死沙場,犧牲前将未出閣的妹妹白琬托付給鎮北侯沈延,求侯爺為妹妹物色個好人家。
白家算不得清貴,家中女兒要麽嫁與中下等官員為妻,要麽就得給勳貴世家做小,沈延為報同袍恩情,幹脆自己娶了白氏進門。
彼時的沈延已是新朝的歸德大将軍,從三品開國侯。自從愛妻亡故,他本無續弦的打算,為了對同袍的一諾這才另娶。
軍方重臣迎娶沒有家族勢力的正妻,皇帝自然樂見其成,大加褒獎了這份袍澤情深,賜下許多賀禮,做主将婚禮辦得風風光光。
白氏就這樣成為了鎮北侯正妻,次年生下嫡次女沈婳棠,不久後得封诰命,也能像那些名門出身的嫡女一樣被稱一聲“夫人”。
暮琴煎了茶捧到白夫人和沈婳音跟前,招呼着婢女們都退了出去,帶上房門。
沈婳音心道果然沒有猜錯,白夫人這是要與自己深談,談些不便讓旁人知曉的。這樣最好,可別再追究苦湘綠櫻之事了,當時又不是真的自己在場,哪裏解釋得清?
她捧着茶淺淺抿了一口,率先笑道:“三姑娘好福氣,有夫人慈母手中線,阿音着實羨慕。”
“好孩子,何需羨慕棠姐兒?你母親也護佑着你呢。”
白夫人放下針線,去拉沈婳音的小手,硬要她在榻上陪自己同坐。
“鄭夫人在天之靈,必定憐惜你漂泊在外吃了那許多苦。”
“阿音這些年,時常思念母親。阿音不敢奢望其他,只求能進家廟,為母親上一炷香、磕一個頭,也算是全一全孝心。”
“只是你現在的身份,進家廟祭拜鄭夫人,名不正言不順。”
沈婳音道:“夫人是當家主母,阿音又是初來乍到不懂規矩的,夫人只需撚住阿音的一個錯處,罰阿音去家廟跪着便是成全了。”
白夫人素來嚴肅,倒是被逗笑了,“瞧你這孩子,說什麽傻話?你都說了自己乃是初來乍到,我這個做主母的,怎麽能苛責剛進府的孩子罰跪呢?家裏人該說我不待見你了。有些下人不懂事,慣會捧高踩低,你才來不久,下人們都觀望着呢,我非但不能罰你,還得處處護着你才是。”
沈婳音起身行禮,“謝夫人垂愛。”
白夫人是越來越滿意這“養女”了。一個人是何心氣秉性,往往三兩句話間就可見一斑。原以為荒蠻邊疆長大的孩子會與京城格格不入,當初截獲消息決定見她時便下了一番決心,好在這孩子居然知書達理,越瞧越是個有涵養有分寸的,真是意外之喜。
只有沈婳音懂事得體,她白琬做起事來才更能得心應手。
“孩子,叫你來是想告訴你,我已特地命人在別業留出一間小院,專門存放鄭夫人的遺物。”
“當真?”
沈婳音的明眸裏亮起一點熠熠的光彩,清朗日光透過面紗,描摹着她線條柔和的面頰。
“夫人要恢複出老宅的陳設嗎?”
恢複成……母親曾經生活過的樣子嗎?
“你不是問過幾次你母親的遺物?”
“夫人說,那些老物件都鎖在庫房,無緣無故搬出來恐惹人猜疑。”
“是啊,”白夫人憐惜地瞧着她,“算起來,約摸在你五歲那年才有了這鎮北侯府,有些後來的事你自然不知曉,我進門晚,也是聽老太太念叨才知道。”
剛把婳珠接回來的那大半年裏,沈延整日對着鄭瑛榕的遺物發怔,茶飯無心,如同行屍走肉。後來巍巍侯府落成,趁着搬家的機會,沈母做主将兒媳的遺物都收進了庫房,不許兒子再看,免得繼續消沉,這一撂就是這麽些年。
“我想着,還是該叫你看看它們在老宅時的陳列原貌。剛好別業修畢,院子多,留出一間擺成老宅正房的樣子很合适。家裏還有幾位開國前就在的老人兒,見過從前那間房,能恢複出個大概模樣。”
恢複出大概面貌,就仿佛能穿過時間回到曾經的年代,與曾經的女主人跨越時空相見。
沈婳音與母親重疊的生命只有短短四載。她沒能見到母親本該安樂的年華,母親也沒能見到她健康長大的倏忽歲月。
能見到母親用過、摸過的陳設,看到母親曾日夜相對的住所,也算退而求其次。
沈婳音眸色浮光潋滟,“夫人費心了。”
白夫人把碼着綠豆糕的描花瓷盤向沈婳音推了推,“嘗嘗。從蘇州請來的膳夫,最擅長南式綠豆糕,放了油脂的,松軟。”
綠豆糕雕成花狀,沈婳音墊着絲帕拈了一塊,小口咬下一片“花瓣”,抿口品嚼。
“果然味道好,細膩又不過甜。”
“喜歡嗎?”
沈婳音點頭,“阿音自小愛吃綠豆糕,只是北疆做的遠不及這般精細。”
“府裏老人兒說鄭夫人也愛吃綠豆糕,所以今日特地叫廚房做了給你。”
咦?還以為是巧合。
沈婳音心頭一動。
“夫人似乎搜集了許多有關我母親的信息。”
“後宅婦人,不就得在家事上多用心思麽?”
面對沈婳音的敏銳,白夫人仿佛并不遮掩。
“我總得琢磨侯爺心裏在想什麽呀。”
也是,後宅的婦人頭頂上不過就是高牆圈起的一方天地,所思所想所牽所念,無非是丈夫與孩子,興許還有好些狗屁倒竈的雞毛蒜皮。
雖然入府不足半月,但沈婳音看得出,白夫人過得并不順心。從前遇到的地方官的妻妾尚且容光煥發,倘若萬事如意,從三品侯夫人的精氣神兒不該是這樣的。
侯府一團和氣的外表下,若說有誰是白夫人暗地裏的冤家,除去不争不搶的孟姨娘,就只有張揚高調的楊姨娘了。婳珠又是楊姨娘一手帶大的,白夫人非把正牌嫡女帶回來,第一個堵心的自然就是婳珠,順帶楊姨娘也得不到什麽好處。
沈婳音其實疑惑過,當初自己并未主動提出回到侯府,白夫人倒是皇帝不急太監急,非要她進府不可,着實殷切過頭了。沈婳音有自己的思量和打算,說什麽也不肯立即公開身份,白夫人強拗不過,這才答應只作養女收留,往後再從長計議。
白夫人……總會琢磨侯爺心裏想要什麽嗎?
“夫人倒是說說,侯爺想要何時回京?”
這還是沈婳音頭一回提出有關父親的問題。
她從生下來,就沒見過沈延。還是不久前通過崔氏,她才聽說了原來自己家在京城,自己的父親是開國元勳之一的鎮北侯。
故鄉是從沒到過的故鄉,故人也是從未見過的故人。
“每年的八月下旬,他都會回京。”
白夫人往茶湯裏添了少許鹽粒,用竹匙細細地攪着。
八月廿八,那年的秋分日。
“鄭夫人被亂軍擄走的日子,當年的乳娘和幾個幸存的衛兵分別說的都是這一天,錯不了。”
是這天嗎?原來是這一天嗎?
沈婳音忽覺一陣酸澀的難過,她連母親具體是哪天沒的都不清楚,她當時太小了,小到根本沒能分辨兇手在背後的謀劃,即使全都聽到了,也不懂得那究竟意味着什麽。
等到她長大後一遍遍回憶起那日的往事,才驚悟原來自己曾親眼目睹了母親被人害死的全過程。都已經太遲了,太遲了。
“我打算立夏過後就帶全家到山上別業小住。京城熱得快,老太太年紀大了,每年寒暑天都不好過,我想着既然別業修成,就盡快搬進去度夏,別白白空着。到時侯爺直接去山上,也免得京中應酬紛雜,難得回家休息幾日還是清靜些好。”
“是,全憑夫人安排。”
白夫人又道:“侯爺這些年,一直沒有忘記過鄭夫人,鄭夫人這诰命,就是侯爺上書奏請聖人追封的。若非家兄臨終相托,侯爺或許會為了鄭夫人鳏居一生。這件事上,我始終心有愧疚,能把鄭夫人真正的骨血帶回侯爺身邊,也算報答了一點侯爺的恩情。”
“夫人千萬別這樣說,夫人乃是侯爺明媒正娶的正室主母,哪裏需要有任何的愧疚?”
白夫人拉着她的手,叫她坐得離自己更近些,“好孩子,我現在只盼着告訴侯爺我把他的真骨肉找回來了,叫他也高興高興……”
沈婳音忙起身行禮,“夫人,不可。夫人答應過阿音的,只做養女,遠遠地看一眼侯爺,圓了這場父女緣分也就罷了。”
“可是你已進府,難道就不想恢複自己的榮華富貴?難道甘心一輩子瞞着自己的身世?我知道,侯爺把婳珠當做眼珠子似的疼愛了十幾年,這份父女情深輕易撼動不得,但你畢竟是他的親生骨血,我們不是沒有人證,此事若籌劃得當,還是很有希望的……”
“夫人,”沈婳音掀裙跪下,面紗掩得她的神情晦澀難辨,“阿音真心感念夫人一片良苦用心,夫人心善,只是,我早已活成醫女阿音了,心在江湖之遠,等完成了我自己的心願,也替白夫人了了心願,自會離開京城,再不回來。”
“你這孩子,幹什麽這麽大規矩?”白夫人将人拉起來,緊緊蹙着眉,“你當初就說不肯長留,京城不好嗎,在府裏養尊處優不好嗎,還要去哪裏?”
“下江南。”
“為什麽一定要去江南呢?”
“記憶裏,母親曾經唱過一首歌哄我入睡,‘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小時候南方未定,只在前人詩文中讀過江南之好,長大後南北一統,随師父去過一次江南,就印在心裏忘不掉了。”
沈婳音蒙着面,仿佛叫人無法走進內心,一雙眼睛卻又清澈靈透,令她說的每一句話都讓人願意用心傾聽。
“阿音不願一直身在內宅,畢生所願便是擇一清淨安穩之地鑽研醫術,待醫術大成,也效仿家師,踏遍山河,懸壺濟世。”
白夫人似乎還想再說什麽,最終只嘆了口氣。
沈婳音不多打擾白夫人給女兒繡花樣,起身告辭,“下次來夫人處聽故事可好?”
“哦?想聽什麽?”
“鄭夫人的故事。”
“好啊,鄭夫人的故事在京中流傳不少,以後我慢慢講給你聽。”
待沈婳音行禮告辭,大婢女暮琴回到屋中,将茶具都撤下去,把繡花的一套東西重新擺上。
“夫人,音姑娘既然不肯留下,也不肯配合公布身份,您為何還要留她在府裏養着呢?”
白夫人道:“她說不肯公布身份,也只是說說而已,你也信?只不過當前不是她心目中的最佳時機罷了。”
“可是,音姑娘到底想做什麽?如果不配合夫人,她自己想做什麽?”
“其實我也很納悶。當初我快刀斬亂麻,迅速收養她進府,就是看她确實對住進侯府沒興趣,真怕她跑了。這孩子藏得住事,心裏一定有我們沒挖出來的秘密。”
暮琴将方才廚房準備好的冰糖紅棗燕窩端過來,“不管她心裏有什麽想法,只要她人在侯府,對夫人就是有用的。”
“沒錯。”白夫人很滿意地彎起唇角,今日的燕窩炖得清澈,甜度也剛剛好,“只要她在,珠姐兒就不會安生,珠姐兒與楊氏母女連心,楊氏也就不會安生。”
暮琴點頭笑道:“這人吶,要是心裏不安生,就容易失了分寸,遲早會做出些出格的事來。”
“所以我什麽都不必做,耐心等着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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